“殿下不必如此……”晏栖的喉结动了动,神情颇为狼狈,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微臣自己来便可以。”
汤池边烟雾缭绕,水汽丰饶。顾疏桐跪坐在潮湿的青苔上,绯色骑射服的衣摆早已被泥水浸透,贴在她纤细的脚踝处。
她没有理会晏栖的抗拒,将他的手腕攥得更紧了,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肤下急促的脉搏。
“少说些话吧,省些力气不好吗?”顾疏桐俯下身。当她的唇触碰到他手腕上的伤口时,晏栖的身体又是一僵。
温热的血腥味在顾疏桐口中弥漫开来,又苦又涩。她迅速吐掉一口毒血,落在地上的血颜色透黑,竟有些诡异。
晏栖还在试图抽回手臂,但她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无法挣脱。
“别动。”顾疏桐抬起头,唇边还沾着一丝血迹,“除非你想死在这里。”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从未见过公主这般模样。本就红润的唇沾上血迹,为她平日娇美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妖冶。
晏栖终于停止了挣扎,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呼吸都有些急促。他看了公主一眼,撇过头去,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决然道:“公主请自重。”
“……”顾疏桐抬起头,看着侧过脸的晏栖,怒意涌上心头。
这句话,比当初那句不在意更伤人。晏栖以为自己真的很想救他吗?要不是他是因救自己而伤,顾疏桐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嫌弃啊?”顾疏桐直视着晏栖,笑出了声,“本宫偏不遂你的愿。”
话毕,顾疏桐再次低下头。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坚决。
她虽觉得晏栖话语太伤人太不知好歹,可他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顾疏桐无法确定仅依靠自己能否安稳出去。
她能感觉到他的肌肉紧绷,每一次吮吸,都伴随着他轻微的颤抖。不知是毒素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皮肤烫得吓人。
吐到第五口时,血的颜色终于开始变浅。顾疏桐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抬头看向晏栖。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已经清明了许多。只是一开口,声音沙哑:"殿下何必冒这样的风险啊,若是不小心吸入毒血……”
语气竟带着几丝怅然。
顾疏桐不懂这样的语气是何意思。她从腰间取下水囊,漱了漱口,然后递给他。
“公子救了本宫,本宫自当报答回去。”顾疏桐神色淡淡。
晏栖没有接那水囊,只是叹了口气:“微臣怀中有避毒丹,公主何必如此呢。”
顾疏桐抬起头,看着晏栖长睫下平静如水的墨玉似的眼睛。她张了张嘴,勉强道:“那你不早说。”
晏栖摇摇头,欲言又止。他伸手掏出怀中的一个小匣子,取了一粒丹药服入口中。
大概避毒丹生效还需要一段时间,晏栖此刻看起来十分虚弱,唇色都泛着不正常的灰,神色不算清明,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顾疏桐担心晏栖晕过去,索性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问道:“旁人若是寻不到公子,会来找你吗?”
晏栖瞧不清顾疏桐的神色,只当她是在忧虑,便安抚道:“公主且放心,自然是会的。三皇子若久不见微臣,也会派人寻找。踏影若无大碍,也会去营中传信的。”
“踏影?”
“是微臣的那匹白马。”
顾疏桐想了想,笑道:“真是十分贴切的名字。”
晏栖也笑了,说道:“踏影是那批马中跑得最快的,毛色也漂亮。”
“如此便叫幸遇‘伯乐’了。”
“那也多亏踏影本身是匹‘千里马’啊。”
晏栖看了眼自己胳膊上的布条,又看向顾疏桐身上已经半干的泥沙,问道:“微臣原先恍惚瞧见殿下的袍子破了一道口子,是如何弄的?”
这话问得突然,顾疏桐猜测晏栖这么问是在担心自己在此处受了伤会连累他,便解释道:“不妨事,是先前被一支箭擦到的。”
“什么箭?何时?”晏栖的神色略严肃。
“呃……就是遇到你之前。”顾疏桐望着晏栖,说道,“至于什么箭,本宫哪里记得,左不过是些普通的箭罢了,能有什么特别。”
晏栖叹了口气,语气都是不赞成:“秋猎危险重重,公主贸然参与,身边又无侍卫保护。射了衣服事小,倘若射了人呢?”
“只要公子不乱放箭,本宫哪里会受伤?”顾疏桐反唇相讥。
晏栖闻此言竟愣了愣,他看了眼顾疏桐,不可置信:“公主的意思是……那箭是微臣放的?”
“那样差的箭法,除了公子,本宫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可与公子相较。”
晏栖知顾疏桐是指两年前的大射礼上发生的事,事已发生,自然无可辩驳,只好垂下头细细思索。
“本宫原先瞧见了只火狐,毛色鲜亮,若非公子那箭,本宫早已拔得头筹了。”
“是微臣的错,日后定会赔公主那火狐。”晏栖认下了,话音一转,“不过,那箭真不是微臣放的。微臣自知不善箭术,不会轻易放箭。”
“那还真挺巧的。那箭刚射中本宫的衣袍,公子便骑着马出现了。云阙围场这样大,竟只是巧合。”
倒也不能怪顾疏桐不信晏栖。能参与秋猎的都是皇子亲王、武将与外藩使节一类,宗室里的人顾疏桐都熟悉,知道他们的箭法;武将更不必多说;使节来自草原,必然极擅长骑射。
再者说,放了箭后按理来说是要去看看收获如何的。期间只有晏栖一个人过来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嫌疑最大的。
晏栖此刻心思颇乱,一时没有说话。他喘了两口气,发觉力气都回来了,想来是那丹药起了用,便站起了身子。
顾疏桐见他起身还有些紧张,问道:“公子觉得身上如何?”
“臣无碍,谢殿下……”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笑,“救命之恩。”
顾疏桐亦站起身,衣袍上的泥水已经半干,皱巴巴地贴在腿上。她背对着晏栖整理衣衫,不让他看见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还是晏栖第一次对她道谢。
“微臣一直觉得蹊跷。黑熊体型虽大,通常却不会轻易攻击他人,除非是受到了什么威胁。”晏栖走在顾疏桐前面,任由顾疏桐攥着自己的衣服,缓声道,“可那黑熊一直紧追不舍,实在是奇怪啊。”
顾疏桐虽在书中看到过对付黑熊的办法,但本身对黑熊的习性并不是很了解,因而并不知道今日黑熊追逐他们是不寻常的事情。
“看来晏公子树敌颇多啊。”顾疏桐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兴许是这样。”晏栖顿了顿,又问道,“今日有什么人见到过公主吗?都有何人知道公主进入猎场的事?”
“除本宫贴身侍女外无人知晓,半日里一人都未遇到。”顾疏桐话音一转,笑道,“哦,除了公子。”
二人朝前走着,发觉周遭越来越亮,步伐也快了起来。
顾疏桐鞋袜还湿着,走起路来不怎么舒服。可她本身也不是娇气的性格,当下只想着抓紧时间出去——她是来围猎的,不是来这山洞游玩的。
等终于能彻底看清路的时候,顾疏桐松开了攥着晏栖衣服的手,回头看了一眼。
远远望去,顶部密集的蝙蝠群多得令人恶心。好在不曾用那火折子,若是惊动了那群蝙蝠,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也正是这一眼,顾疏桐瞧见了角落里隐隐可见的白色物体。她脚步一顿,下意识便要往那走去,却被察觉到的晏栖一把拦住了。
“公主这是做什么?都要出去了还走回头路吗?”晏栖有些不解。
“哦,我看那里有些白色东西……”
顾疏桐话还未说完,便陡然被晏栖打断了:“白骨而已。公主还是不要见了,以免惊动玉体,小心晚上梦魇。”
听晏栖的语气,竟是早就知晓?可这一路他竟就这样淡定地走了一路,一直走在前面,一字未提。
可是这洞穴这样黑,晏栖究竟是怎么看清的呢?难不成他真有夜视的能力?
“既如此,那便抓紧时间出去吧。”顾疏桐说着,甩开晏栖方才拦住自己的手,朝出口处走去。
如此,晏栖便跟在顾疏桐后面了。
想来那丹药只能一时缓解,那毒终究是会损伤气力,晏栖竟越走越慢。等顾疏桐走至洞口时,晏栖竟差了她近一丈,正扶着岩壁喘气。
这云阙围场多山林,虽出来了,顾疏桐并不知晓自己此时在何处,只知道自己又进了林子。
她朝着附近走了走,恰看见一匹戴了笼头铺着马鞍正在吃草的棕马。顾疏桐心底浮出疑虑,在周遭走了一圈,并未见到人的踪影。
倒是那马,毛发上有少许血迹。它却没有受伤的痕迹,倒像是人的血。
顾疏桐想了想,片刻后绕马走了三圈,降低其戒备。而后牵起缰绳,走至那林间小道上。
她回头看着略显虚弱的晏栖,想上前,却又站在了原地。
晏栖的那句“请自重”,她怎么可能不在意呢。明明是出于好心,却被晏栖曲解为不自重,顾疏桐怎会不委屈。
可若是与晏栖同骑一匹马回去,未免太惹人注目。自己私自混进猎场已是不合规矩,父皇真的怪罪下来那又是一件麻烦事。
“今日晏公子救了本宫,本宫感激不尽,也帮公子吸了毒血。如此,便算两清了吧?”顾疏桐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接着说,“便是不算两清,公子想想去年本宫手抄的经卷,也可以抵一部分救命之恩了。本宫回去后自会派人来寻公子,公子请放心。”
晏栖见顾疏桐忽而提起旧事,心下一动。他抬起头,看见顾疏桐利落地拉起弓,朝天上射了支鸣镝。
在鸣镝尖锐的声响中,顾疏桐翻身上马,束着的马尾稍散,随着动作颤了几颤。她攥着缰绳,忍不住回头看了晏栖一眼。
晏栖面色依旧苍白,看起来竟有些“病美人”的意思。这一眼,二人竟对视上了。
顾疏桐静静地看着,而后收回视线,终是一个字都没有说,骑着马离开了。
直到那最后一抹绯色身影都消失不见,晏栖才收回视线。他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转身往岩壁照去。
此后多年,谁都没有再提起洞中的那一刻——她的唇贴在他手腕上的温度,以及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震动。
仿佛那刻不曾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