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竺月。
妈妈说,这个名字是有寓意的,我不懂,问她是什么寓意?她对着那时年幼的我支支吾吾,最后仰头看着窗外,说:“是爱的意思。”
那之后没多久她就死了。
她具体是哪一年、哪一刻死去的,我不记得了。只是后来的某天夜里,我拉开窗帘,从缝隙里看月亮,忽然觉得“妈妈”这个称呼遥远又陌生,我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过“妈妈”,还是只是我的想象。
父亲是习惯性的暴力。对于他的暴力,我说不出什么愤恨的话来,也许因为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接受,所以这就像一个摔倒会疼、挠痒会笑这样的自然反应一样,我见到父亲会挨打。
因为太正常,但我又总生出抗拒,我经常怀疑是我的错,于是我尝试理解他。
比如,曾经爷爷也这样打他,而爷爷的爸爸也这样做,也许这就是代代相传的习惯而已,只是因为我是女孩,所以承受起来困难了一些。
再比如,他也许是疯了也说不定。他也许是精神上出了些问题。也许,是精神病在操控他的身体,而不是我爸爸真的想要这样殴打我。
爸爸也会给我提供一些思路。
比如,我问他:“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孩不被打?”这时,爸爸通常回答:“哪有小孩不挨打?他们只是碍于面子不肯告诉你而已,你也不要出去乱说。”
再比如,我问他:“为什么老师说,打人是暴力,无论谁打谁都是不对的。”这时,爸爸又回答:“竺月,爸爸爱你才会打你,别家小孩做错事我可懒得管他们。”
我松了口气,果然嘛。
哪有爸爸会不爱自己的小孩?只是大家表达爱的方式不同。
可惜的是,后来我又读了一些书,又接受了一些教育。一张张书页锻造出的铁铲把我根深蒂固的自欺欺人连根抽出,铲得稀碎,空掉的土层轰然下填,我看见自己凭空矮了一截——我跟其他人,再也不是平等的了。
我不知道抽掉的是什么,但那是我第一次那样痛恨书本,痛恨书店,甚至痛恨书店的老板。
接下来,我有半年时间没有光顾过那里。
直到有一天,班里来了个奇怪的转学生,他有一个和我一样奇怪的名字,叫逄为。
逄为不会说话,总被欺负,欺负他的那些人又总是转而就来讨好我,接连几次后,我恍然生出了一种是我在欺负逄为的错觉。
愧疚填补我的心脏,在逄为再被人围堵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拦在了他身前,希望能以此弥补一些罪过。
那天傍晚,是我和逄为的第一次“交流”。
我们坐在向阳的草坡上,草地有些湿润,逄为把校服脱给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当他是热了,就把校服抱在怀里。
我看到逄为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是很想说什么。
我书包里没有其他废纸,只好拿出我的日记本给他,翻了新的一页,我说:“你写在这里吧。”
他给我比了个手语,我尴尬地笑了笑:“我很笨,看不懂肢体语言。”
逄为点点头,龙飞凤舞地写了两个字:谢谢
这是我和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流,用语言,这种感觉很神奇,跟用眼神,用动作都不一样。是我们真的在说话哦。
我拿着笔准备写点什么回给他,逄为把我的笔抽走了,无奈地看着我。
我这才想起,我是会说话的。
我们同时愣住,又同时笑得乐不可支。
我发现他笑起来居然也是无声的!我好奇地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发现:“逄为,你长得很像一个香港的明星,我忘记他叫什么,我妈妈以前很喜欢他来着。”
逄为惊讶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向上推了一下他额前的头发,说:“这样更像了!你眼睛很漂亮,要不要把前面头发剪短一点?”
逄为又摇摇头。
我问为什么,是不喜欢我的意见吗?
他写给我:没钱。
我拿着纸,笑了出来:“这算什么理由,我也没钱,但我会剪哦。”
他写:你学过?
我说:“我爸爸叫我学,说以前妈妈给他剪,妈妈死了就我给他剪,外面太花钱了。”
逄为的笔在纸面悬空了很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最后很干脆地写了:好
那天是周四,我们效率不高地聊到了挺晚,走前我心里有些着急,害怕回去太晚了惹怒爸爸,于是问逄为:“你回去晚了爸爸妈妈会说你吗?”
日记本被我装起来了,逄为捡起一根树枝,在极暗的地上,用树枝的尖扒开土层:都死了。
后来我反复想到,是不是因为我们都比别人矮一截,所以我看见他,他看见我。
我长得不错,也许是的。因为这张脸蛋在爸爸那里并没有得到过什么优待,所以我一直也不确定,我到底算不算长得好看?是后来很多男生在我问出“为什么喜欢我”,而他们都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你漂亮”的时候,我才发觉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我居然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我原以为,想让爸爸爱我,需要我达成诸多的前提条件,是因为我太笨太懒,才一直没有达成——而今,他们告知我,一些我原以为的条件,居然早就达到。
一张漂亮的脸蛋,对我来说,时时刻刻都催死。
男生睡不到我,就在学校传播出了许多谣言,让大家坚信我是一个和许多人睡过觉的女生。这种谣言像章鱼的吸盘一样,密密麻麻地吸附着我,而我无论如何也甩不脱。
那段时间我只能装聋作哑地正常上下学,正常挨打,正常吃饭。
直到有一天,米琼一惊一乍地跑进来,语气颤颤:“竺月,竺月,逄为跟那群人打起来了,校长来了。”
逄为被欺负久了,好像人人都能欺负他,就连我也觉得他是个不太会打架的人。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那样的逄为,他满手的血,眼球是红色的,他站在那里,脚下躺着的人奄奄一息。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有杀人潜质的逄为。
逄为险些就要被开除,最后背上了一个很大的处分,这件事才过去。随之一起死掉的,是我身上的章鱼。
但很快,学校里又有了新的谣言。他们说,竺月喜欢逄为,又或者,逄为喜欢竺月。
同样是谣言,我却觉得这像趴在我两边肩头的两只小猫咪。它们用指甲挂着我,用肉垫踩着我,我并不痛,也并不丑陋。
那之后“竺月”和“逄为”成了绑定起来的“关联词”。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我和逄为的关系却变得奇怪起来。逄为不再答应我一起去书店的邀约,甚至不愿意和我放学走在一起,我想不太明白,只好求助米琼。
聪明的米琼说:“他害羞啦!”
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亮了起来。
接下来,我几次围追堵截,可逄为坚持每次都给我打手语。肢体语言让我眼花缭乱,我总是分不清指示和拳脚。在他一次比较急躁的比划时,我眼前一黑,下意识蹲下来抱住了头。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但奇怪的是,逄为却在那之后不再躲避我,也不再对我作手语。
我们一起去书店,一起吃饭,我偷偷带他到我房间,给他看我做的很多手工,展示我收藏起来的最喜欢的书,叫他脱掉外衣躺上我的床,再拉开窗帘的缝隙给他看月亮。
“这个角度真的很奇特,别的地方看不到这么漂亮的月亮。”我哈哈笑着,得意地跟他说:“我跟月亮很有缘,我能看见最漂亮的月亮。”
逄为看了我一会儿,伸长胳膊从我桌上拿来本子,很认真地写:月亮也看见最漂亮的你。
我笑了好久,我简直想抱住他!我想闻一闻他身上的味道,想像我肩头的小猫那样,依附在他肩头,想蹭他,在他怀里打滚。
然而好运永远不降临给矮矮的我们,我一直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谣言传久了,就变了味道。我肩上的也不再是小猫咪,而变成两只大老虎。
米琼告诉我,他们都说逄为其实跟他们一样,看我漂亮就哄着我,只不过也是想睡我而已。
我摇头说不是的。
米琼又说,他们说逄为是哑巴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叫都叫不出声。
我问:“为什么要这要说他?”
米琼说:“他如果是普通人还好,可他是个哑巴啊,其他人心里是不平衡的。”
我脑袋里有一根神经好像断掉了。
我说:“我和逄为,本身就是平等的。”
全世界,只有我和逄为是平等的。我们一起矮矮的,一起站在坑底。
可米琼却说:“竺月,你很漂亮,他是个哑巴。”
很快,学校里开始有许多男生自发组成所谓的“受害者联盟”,传闻中他们都曾经被我踹下床,所以理所当然地要报复如今在我床上的逄为。
他们殴打逄为,录下视频。
他们嬉笑着催促:“叫两声听听。”
逄为始终不肯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有人用力踩上他的小腿,逄为的嗓子里咯咯拉拉地发出难听刺耳的动静,听上去简直不像人类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一刻,我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刮花了脸,看到镜子中的逄为开口说了话,他的声音那样好听,像山间的清泉那样动人。
如果造成我们不平等的原因是这两个因素,我的脸能不能换到逄为的嗓子?
我希望,我是一个性格乖巧,长相并不出众的女生。
我看到镜子里的万事万物都在漩涡中蜕变。
我兴奋地构思着,我想——
我还想什么?
我还想要逄为,我想要逄为是最受欢迎的男生,他长相帅气,家境优渥,有爱他的爸爸妈妈,所有人都很喜欢他。我想要逄为是这样的幸福。
我忽然想到,原来当初被抽走的东西是爱——虚伪的爱扭曲地贯穿着我,又被结实的书页铲除。我和逄为两个人都是这样,缺失了一层爱的土壤,只好矮矮地站在坑底。
但没有所谓,有逄为,我并不孤单。
那一刻,我意识到一个恐怖的结论。
我似乎喜欢上逄为了。
不要这样。
我明白,喜欢会变成爱,爱会变成拳脚。
我不愿意。
我想和逄为永远都在草坡的向阳面晒太阳,想和逄为永远都在书店二楼的角落看故事。
我看着镜子,想,如果可以,我也不要喜欢逄为。
手机上,嘈杂的视频继续播放着,一个男生高喊着:“表白啊!逄为!需不需要我们帮帮你?这样!我们一起喊,叫逄为周一当着全校的面给竺月表白!看他到时候是要比手语还是写字,哈哈哈哈哈哈……”
校园论坛里,一条帖子刷上了最高。
[逄为周一会在全校面前对竺月表白]
视频播放到了结尾。
众人起哄地叫喊着:“表白!表白!表白!”
围绕在表白中央的逄为静静闭着眼。
手机垂落,视频结束。
父亲的拳脚紧贴而来,在昏迷之前,我提前闭上了眼睛。
在最后时刻,我幻想着,我和逄为死在一起。
那样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