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拿着剪刀改一顶假发,听着之对假任主的描述,表现得不甚在意,敦促之服下药盒里的辟毒丸,却在侧头取假面时,深皱起眉,回头便恢复了神色,“我们将计就计,此二人的确是我的掩护身份,执宫以来,为宫中事务做了不少假身份。”尤其王平,样貌最近真身,是主隐藏最深、心血最多、维持最久的一个掩护,未免引起之的担心,这一点主并未提及,而这一决定包括这天之后的所有事,无不在主的未来,百般缠磨。
“你身上如今可有伤病?”之本想绕开药童往事,可毕竟心怀忧切,于是如是问,难免会揭开伤疤,加上担心问得颇有几分忐忑。主放下小刻刀,石台上的人皮面具已成,枯朽老人模样,转头牵过之的手,握在手中,才温柔笑语“并无伤病,可与卿白头偕老。”之被逗笑,不及看清自己心底悄现的一抹忧色,主又倾身靠近些,“身体亦强壮,不日定教姑娘领教,可好?”
看着之粉红才消的耳朵又开始泛红,主才理正身子,“我十岁时想去投奔少林,习武为生,一路乞讨挨饿,想做工只有勾栏酒巷肯收,卖命干活受账房盘剥,周遭虐待,待不下去就继续赶路,没钱流落时试着强硬,自伤自残唬住欺软怕硬的,挂了相又出了名也断了唯一的正当收入,当时为了能让小我三岁的弟弟有口饭吃,便开始一路辗转偷窃,有一日我又得了手,天已黑,我回暂住地,拉起弟弟便跑,边跑边编话哄弟弟,却被人一把捞起,那人喊着骗人遭报应,运起轻功带我跑了。我被点住穴位,身麻无力,远远看见弟弟追来,怎跑得过轻功,很快成了远远的一个黑点。那泼皮捆我在草棚,每日熬毒药,强灌给我。”
说到这主看了一眼之的神情,果然眼上带了忧色,有些失神,有力地握了一下之的手,让她安心,继续道“起初是些轻药,我上吐下泻、浑身红肿,一日趁那老酒鬼又醉死在院子摆有酒缸的亭子里,我摔了藏得药碗,割了捆手的绳,用偷来的钥匙解了脚链,飞也似地逃了,一心奔向和弟弟失散的地方,看到曾经栖身的茅屋已无踪迹,我指着那片荒草问询邻近的老人,他盯着我半天,说当年有被偷银钱的失主上门,那人喝得醉醺醺的,找着一个毛头小子,没找到财物,一气之下点了茅屋连同那孩子一起烧死在里头,从此这片地便荒了。”听到这,之不禁打了个寒颤,看着陷入回忆的主,此刻蔚若星海的目光中有了星星点点的晶莹。
主停顿了一会儿,稳住声音继续说“我去了衙门,想查案底,想查纵火之人身在何处,去杀了他,再了断自己,可狱卒不肯理会一个黄毛小子,我便去街上撞了一位姐姐,从她身上偷了钱,都塞给狱卒,那人拿钱翻脸,说官府案牍不外借。这时,失主姑娘寻到了我,见我偷了钱,来了衙门,觉有蹊跷,便拉我到一边,我如实相告,听完她嘱托我稍等,自己去了府衙前,片刻后回来说,一月前是有过纵火一事,有个六七岁的男孩葬身火海了,我和弟弟常年吃不饱,那时身材瘦小,被误认小个一二岁的事常有,当时听完我几乎站不住,抓住要报仇的一点执念,撑住精神。狱卒说那人酒醒忆起纵火之事,吓得失了智,如今疯人一个,关在牢中。姐姐不忍我流落街头做出傻事,说自己虽出身平平,但家中祖辈、父辈三世同堂,父慈母爱,长幼相偕,要带我回家。但弟弟是……我不配那份静乐,辞谢她,我回到了那泼皮身边……
我回到了那泼皮身边,他看着我回去,并未惊诧,道我是傻子一个。当天灌了我七八碗先前试过的药,旧症并发,我却并未见前般痛苦,最后被灌了迷药,睁眼时,一片绿色,浑身横亘有叶缘锋利的植物,显然被丢进来时已被划了满身伤口,醒转时身上的麻衣遍是血色,我一动,便有一只枯朽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踝,生将我拖出棘丛,扔进药桶。
我在药桶昏睡一天,醒来回到了草棚,并无桎梏在身,却开始剧咳,咳到声音渐小,似有解脱之感时,那药师又拿着药瓶,从里屋走出来,之后的日子都是如此反复:剧毒—解药,有些毒药罔解,一次险而又险,放血收场也只吊住一口气,之后几日我在草垫等死,努力回想往事,灵识已有些混沌,却听门响,几日未曾露面,他也有几分枯槁,厌弃地将我拉起,我浑身脱力,突然一股力量传入体内,脑中听到断续的话语,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内功传音,药师嘱我牢记,传授了我一段心法,凭着得来的内力和心法,我捡回了一条命,也有了底子开始习武。
之后月余,老药师并未制药,都醉溺酒中,我便上山采药,换了银钱,向狱卒买了通融,探视为名,在牢中悄悄杀了纵火之人,那人的手上甲肉相连处已血肉模糊,脸已被自己的长指甲划花,裸露出筋肉,已然疯魔。我一路隐匿,逃回草屋周围。浑身战栗,心中筹谋如何杀药师,最好能同归于尽。”
主平静地陈述着,虽然知道主平安地坐在自己面前,听到这之的手仍不由地紧了一下,被主察觉到,于是他话锋一转,模糊带过说药师已无踪影,遇到前任主将自己领回宫,传授武功,若干年后顺利继任。
实则药师是奉前任主令,掳去幼童,淬就奇骨,以继大任。至于药师也并非全无影踪,旧主死后,主掘地三尺寻到了他,收归麾下,正是宫中的传音老人。那日主中毒遇刺,老药师不在宫中,便是在上午二部业信离开后跟去查探,却在刺杀事平后仍未归,主在往日的旧屋,寻到了他,平躺草棚之上,脚下有个空酒壶,已然升仙,体无外伤内伤或任何毒症,数年前养在他身边的毒蛇,几年不见踪迹,此刻盘曲在老人怀侧,亦死,此蛇名虺(hui),剧毒。药师之死仍在调查,未免给之徒增担忧,便被任主隐下。
主戴好人皮,面容已是皱纹满布的老人模样,之也拿起长刀,两人一身劲装,施展轻功,一同去向已被暴露的分身宅邸,身形轻盈,叶不沾衣,只留一灰一白一双影,若是有人瞥见,难看清容貌,许会惊疑眼花,若是个听故事长大的孩童,许会觉得仙男风姿绰约,仙女身形摇曳,一对璧人下凡来。
之和主分头行动,埋伏进了宅邸,肃清府邸探子,主则将备好的替尸放好,放火烧府。到达第二座府邸时天已蒙亮,二人照旧分而行事。
走到府后长街时,一位姑娘叫住之,之挥刀回身,警惕相视,此女不似能武之人,为何走近时,听力异人的之未能察觉丝毫,等等,猛然意识到姑娘离自己三步之遥,而刚才的动静要近于三步,杀气在电光火石间聚拢,之右手握刀,注力挥右,转腕同时尽力转身,欲以刀气击退偷袭者,可那人正潜到之身侧,便见之转身,当机立断,动作快之一步,绕到之侧后方,结果便是,之的刀气命中血肉的同时,脖颈受击,意识昏厥,刀击中偷袭者停下,握刀的之仍转了半圈才倒在地上。偷袭者身无利器,以免金属声打草惊蛇,以手为刀,击昏目标,因此最擅轻功与手刀,而之的迅速反击和刀势之猛,激出了袭击者的潜能,断绝生意,以死一击,手刀之重前所未有,成了,但偷袭者自己成了一缕孤魂。
之在颠簸中转醒,在一辆行进的木车上,被捆仙绳牢牢束缚,此绳精妙在于绳结难寻,精工巧匠打造,材料坚固,且十分冗长。周围空间狭小应该是在木箱或夹层中,丁香芳馨扑鼻,似乎是来自身上被换上的红舞衣。身上没有任何尖利之物,想解绳无非蛮解或慢解两个法子,此刻之被点中软穴,莫说内力被缚,怕是正常的行动能力也打折扣。
木门开合声传来,头顶的木板被开启,一个面生的女子穿着同样的红舞衣,开门板见之已醒,惊诧一瞬,迅雷之势伸手,强卸了之的下颌,从舞衣叠层取出一枚药丸,用手推进了之的咽喉才罢。舞女动手时,之试着有所动作,却力量微小,反抗无果,舞女动作连贯,神情未露出丝毫破绽,阵阵痛感沿着之的耳后上涌,她只能拧眉逼视,舞女取药时,袖中银光一闪,是副匕首。“此药剧毒,三个时辰后必死,你若完成任务会得到解药。”女子一顿,或是猜测到之的杀意,补充道“解药不在我身上,你的任务是舞剑时杀了皇帝,已有人埋伏于皇帝身边,你若是杀成,会引你到出路,给你解药,若是不成,那人也会杀了皇帝,且有法子嫁祸于你。”
看着之,舞女产生了瞬间的情绪,快到她自己都没有弄清是什么,她突然想劝一劝这个女子,于是她略压低声音:“皇帝今日必死,你活是不活全在你自己选择。”
一群舞女浅色衣裳,莺莺燕燕,兴奋多于紧张,并不似皇宫训导,个别在练习,步伐间未见高超舞技,像是群舞相霁才可显衣袖翩幡,细看便知该女练习妩媚神情倒多于记忆繁复舞步。
之的软穴未解,不知红衣舞女使了什么手段,遣人抬之至皇宴偏殿,经过皇宫前殿时,守卫扫视一圈,之后一路放行,并无检查,之与一众舞女汇合等待传唤。
红衣舞女一直在之身侧,直到一名蓝衣宦官叩门,一屋娇燕子止了声,目送红衣舞女出门应答,片刻复返。之被驾到殿前阶下,遥见殿正中确有人身穿明黄,之勉力辨认殿内声音,丝竹琴筝之乐声盖住人声,无法明晰,但殿中觥筹交错之声此起彼伏,杂于人声,其音其量,不合皇宫内宴礼数。
不多时,低声从内殿传来,未及分辨便有人重复,之听清后观察身旁钳制自己的红衣舞女,她回看过来手向袖内伸去,满眼防备,此时不远处有黑衣宦官跨过殿门口,轻甩拂尘尖声重复内殿的传令,舞女们开始列队进殿,之被红衣舞女推了一把,跟上了,此时软穴被解,之反身要拉急于遁离的红衣舞女,迅速攥住翻飞的舞衣,对方却料定之力量没这么快恢复,勉力一击,衣角从之手中滑落,舞女追上了引路太监,离了殿门。之略一停滞感受到守卫灼灼的目光,只能先跟上舞群,踏入殿中央。
自己内力只怕一曲舞罢,也不能恢复,殿门处侍卫数众,若要行刺只有一击成事,此时太监给之奉来木剑一柄,接过时,之却惊觉其重,触感确为栖木,却是玄铁之重,应是巧匠在玄铁利刃之外伪以薄层木壳。此剑该是经过宫内数人之手,再细想红衣舞女言与行,既知之一时半刻无法施展内力,不见其对之剑法失手的担忧,该是对另一内应有较大把握,那人必有机会近皇帝身,极可能习武,那么皇帝身边的妃子、近侍都有嫌疑,甚至可能不止一人。还有最坏的可能是皇帝已被下毒,只待宴上毒发。最能观察到皇帝身边景况的位置是殿中央演奏的圆台,之将剑挎到腰际,随着乐声起,在舞群的簇拥中踏上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