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圆立马合唇,好怕方才那几个字被单氏听见,心快跳出嗓子眼。
云窈不察,转身施礼:“姨妈。”
单氏颔首笑说:“今日本该带你去见姐姐,但她回娘家了,就先领你见殿下。”
云窈心里绕了会,才明白姐姐指代的齐岚正室冯氏,殿下则是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汉阳公主。
云窈走神一会,单氏竟走到桂圆身边,关切:“你脸怎么了?”
桂圆紧张得攥拳,撒谎时心不住颤动:“奴婢方才小解,奶奶那边的人也去,嫌奴婢出来慢了,打了一巴掌。”
云窈张目,这巴掌是冯氏的人打的?!
她一会看桂圆,一会瞥单氏,单氏却将云窈手一捉:“这事待会回来再说,先去殿下那里,迟了失礼。”
云窈迟疑须臾,低头应喏。
她随单氏出门。
这国公府竟大到二房去长房那里也要坐软轿。
单氏路上偶尔给云窈介绍,湖边如横琴的长堤叫琴堤,泉眼旁的是泉亭,那边一片桃林并石碑唤作桃花残碣。
单氏笑道:“我们这府里有一湖、一堤、三林,十二景。”
云窈咋舌。
行了许久,软轿方落,小厮退去,单氏领云窈过月洞门,再过穿堂,云窈见堂前亦植一排芭蕉,二房除了她那院子,倒不多见。
长房的仆妇帮掀门帘,单氏一跨入堂内立马参拜:“民妇参见公主殿下,问二公子安!”
她肘拐云窈:“见到殿下还不下跪?”
云窈没想到这辈子会见到公主这般大人物,本就紧张,再被单氏压得说不上话,愈发忐忑,只扫见上首坐着两人,男女都没分清就跟着单氏三跪九叩:“民女参见公主殿下,问二公子安!”
说完了才缓过神来细想,原来公主旁边坐的是二公子,还以为是世子。
汉阳公主温声允道:“平身。”
单氏拉云窈起身,笑眯眯向公主介绍:“这位是民妇的亲侄女,我妹子夫家没人了,可怜则个,接来府里。”
公主闻言亦唏嘘,给云窈赐座赐茶,云窈随单氏再次谢恩,这才敢抬头偷瞟几眼国公府女主人——公主穿白梅蝉翼纱,辨不清有几层,梳抛家髻,满头珠翠,柳眉樱唇却自带一股飒爽气。
公主睨了眼云窈,视线对上,云窈赶紧收回目光,垂首盯自己脚尖。
她完全没留意坐在公主身侧的二公子齐拂意,所以不知道齐拂意一直眯着眼,想打量她。
起先云窈跪得快,他没瞧清,只听一声“问二公子安”,莺莺呖呖。
待云窈直身抬头,窥视公主,齐拂意才终于看见她的眉目,当下心中淌过八个字:光容鉴物,媚丽非常。
云窈躲避公主对视,那惊慌一眼,更是在齐拂意心里一挠,不由呆住。
婢女奉茶。
单氏笑同云窈说:“这是御赐的龙凤团饼,咱们沾了殿下的光,才能喝到。”
云窈本已接过汝窑盏,闻言赶紧放下,朝公主屈膝再拜谢。
公主莞尔:“也不用时时都这么客气,局促得紧。”
云窈本能屈膝认错:“对不起,是民女的错。”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把气氛弄得更局促了,顿时小脸通红。公主却后仰笑起来,咳了两声,捂着口让她重新坐下。
云窈遵旨入座。
公主笑问:“你尝尝,好喝不?”
云窈乖乖呷茶,盖好盖放下茶盏,方启唇:“回公主,好喝。”
上首,齐拂意笑道:“姨娘和妹妹若是喜欢,可以带几饼回去。”
说着朝身后婢女抬了抬下巴,当即有婢女去取茶饼。
单氏忙摆手:“哎呀使不得!”
“您就收下吧。”齐拂意让婢女将团饼交到单氏手上。
单氏余光偷窥公主,见其面色平和,才敢收下贡茶:“谢过殿下和二公子的美意。”
“妹妹怎么称呼?”齐拂意看着云窈问。
云窈这才留心二公子,抬眼看去,上首男子面色温和,碧玉簪,青缎面,混似一棵青松。
她不知该自己答,还是让单氏答,看向单氏。
单氏便朝着上首躬身:“民妇的侄女姓云,单名一个窈窕淑女的窈字。”
齐拂意颔首,没再追问,倒是公主又问两句,家里做什么的,可曾上学?
单氏能答的尽帮云窈答了,不能的才让云窈自己说。
公主道:“改日有空,让拂意领你逛逛京城。”
单氏慌忙推脱,不敢劳烦二公子。汉阳公主本就是句客套,没真打算,就此揭过,妇人间又寒暄数句,单氏便领着云窈辞出。
离开长房,坐上软轿,云窈长长松了口气。
隔了十来日,二房齐岚的正妻冯氏从娘家回来,云窈又跟随单氏去拜见这位夫人。
想起桂圆脸上的伤是冯氏房里仆妇打的,云窈隐隐有些惧怕,跟那日拜见公主一样,硬着头皮走进去。
冯氏未像单氏那般涂抹口脂,一张寡淡素颜,倚着高背椅自摇蒲扇。她一左一右各立一少女,单氏主动给云窈介绍:“这是你姝静姐姐。”
云窈眺向左侧茶褐色衫裙,眉清目秀的少女,才将端详两眼,单氏就引荐右边:“这是你姝妍妹妹。”
云窈又往右看,少女肤白唇红,两颊也透着红色,一看气血就足,穿衣也浓烈,月白纱衫里枣红抹胸隐约可见。
云窈晓得冯氏只有一个亲生女儿,但眼前二位分不清嫡庶,云窈干脆一抹黑姐姐妹妹地见礼。
齐姝静屈膝,默然回个万福。
齐姝妍则眉飞色舞,笑问云窈:“姐姐,你是不是有些拘谨?”
须臾,冯氏看向单氏,笑道:“小辈们多不习惯和我们这些老家伙在一起。”
单氏忙接话说哪有的事,冯氏用蒲扇扒了下单氏:“算啦,我们给她们点自在。”冯氏笑着吩咐,“姝静姝妍,领云姑娘去花厅坐坐。”
“唉!”齐姝妍甜甜应声,过来挽起云窈臂膀,“窈娘,走,我们去花厅。”
云窈跟随她走,心想,可能这位活泼妹妹是冯氏亲生女儿。
花厅跨院,四面开窗,半栏坐槛,对一丛丛未开花的绿枝。云窈进门后略微扫视,掠过对联,目光落在一幅挂画上。
画少女着鲜红骑装,策马驰骋。
少女的面容似曾相识,云窈正琢磨着,听见齐姝静第一次开口:“那是二妹的骑马图。”
画上是齐姝妍!
云窈侧首看向齐姝妍,齐姝妍笑问云窈:“窈娘会骑马吗?”
云窈莞尔、摇头:“不会。”她眼睛亮亮地凝视齐姝妍,“二姑娘真厉害,女中豪杰。”
齐姝妍便道下回有机会教云窈。仨女都坐下,相互再做介绍,浅聊了些各自爱好,再玩会便回去。
正厅内不见单氏,只剩下冯氏并一干仆妇。
云窈环视,冯氏告诉她,单氏有事先回去了。云窈便也想走,冯氏却走近,上下打量云窈:“真是个好孩子。”
云窈脸红,低头。
冯氏又问些云窈爹娘的事,云窈虽奇怪之前已经答过一回,但仍如实再答。
冯氏轻道:“真成吃绝户了。”
她“吃”字吐得极轻,云窈不大真切,好像只说了“绝户”,没说“吃”字。齐家姊妹已经坐下,离得远,看神情更不可能听见。
云窈一时心狂跳,手足无措。
等她回院子单氏偏还来找她,询问自己走后,冯氏私下说了什么。
除却绝户,云窈旁边都交待。
单氏哼一声:“明明是她差遣我送东西去大房,却跟你说我自个有事……她是不是还在你面前诋毁我了?你老实告诉姨娘。”
云窈赶紧摇头,一骗人撒谎,她就心跳剧烈,耳根发红。
单氏叮嘱:“这府里多得是佛口蛇心的,你千万莫上她们的当。”
云窈点头,但其实心里拿不准姨妈和冯氏谁对,一点底气都没有。以前家里人少,关系简单,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她回房后,用一个极其蹩脚的理由支开落玉和桂圆,然后颤抖双手去开紫漆描金山水的檀木盒。
自家存钱的宝箱,光明正大,云窈却似做贼贼似,一手的汗,打开后箱内空空,仅剩垫底的绸缎布。
她心好似一脚踩空,箱子没被撬,里头的银票却全都不翼而飞了。
云窈身子发软,瘫倒坐地。
少顷,又怕落玉和桂圆进来瞧见,手撑着站起,躺到床.上,背朝外面。
她摸脖颈上挂的那块水滴状,背面雕了个琴字的桃红碧玺坠子,渐渐攥紧。
其实云家的钱包括卖铺子卖地的,都存在当今最大,京城杭州皆有分号的昇昌钱庄,要凭这枚坠子才能取钱。紫漆宝箱里仅只零头,损失不多,但她就是怕,惶恐不安,无声淌眼泪。
许久,婢女们才取东西回来,落玉瞧见云窈躺床上,旋即就问:“小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桂圆神色两分不自然,身向角落里挪。
云窈已经止哭,泪干在脸上,她轻声道:“没什么,我就是今天累了,躺会。”
“小姐好好休息。”落玉赶紧拉桂圆出去。
云窈纠结挣扎,最终还是趁早去找了单氏,告知银票失窃。
单氏先惊后恼,勒令仆从聚集院中。
云窈被单氏的吼声吓到,绣鞋往后微挪。
“哪个不长眼吃里扒外的,偷到我侄女头上?”单氏对着一班跪地仆从破口大骂,接着转身面向云窈,胸仍起伏,“姨妈今日给你做主,一定审出贼来。”
云窈哑口。
挨个拷打了一圈,无一人招。
单氏也不说话了。
唯有云窈发问:“姨妈,会不会不是家贼,是从外面翻进来的?”
单氏含糊。
云窈续道:“我们要不报官吧?交由衙门擒贼捉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单氏却轻咽,沉下脸来。
云窈睁大一双美目,静静注视单氏。
单氏与她对了一眼,遣散众仆,压低嗓音:“你姨父当差,表哥也不日就要入仕,一旦报官就传出去了,耽误他俩仕途是小,我最担心的,是损毁国公府百年清誉,到时候……”单氏往大房住的方向挑下巴,“金枝玉叶怪你牵连,天家震怒,就不好说了。”
云窈没想到会有这般严重后果,心惊肉跳,一时被唬住,将失窃事吞回肚里,没有再提。
但回院中细想:报官以后真会如姨妈所说吗?
难道姨妈真是贪图她家钱财?
云窈仍不敢置信,一来国公府如此富饶,姨妈日子也过得比她们好,怎么会看上云家那点银子?二来,那是姨妈啊,和她骨血相同的亲人。
云窈不想信,因为信了会很难过。
她在这纠结难安,晚上默默哭了好几夜,齐岚齐宽那厢得了盒子里的钱,三两日就花完。
手头一空齐岚又朝单氏发火:“不是说你侄女家资颇丰吗?怎么就这点小票?”
“就是,塞牙缝都不够。”齐宽火上添油。
单氏看齐宽一眼,别说了,帮帮娘亲。
齐宽合唇。
齐岚却仍处气头上,来回踱步。
单氏怕他怒火再烧旺些要打人,这辈子挨过两回齐岚的鞭子,可不好受:“她家里绝不止手头这点,之前琴琴那丫头不是说过吗?嫁人后还要买庄子,这点票子如何买?大头定放在了别处。”
齐岚停步,咄咄逼人:“何处?”
单氏小声,不敢接齐岚目光:“妾再打听打听。”
单氏便又拐弯抹角打听了半个月,可云窈一问三不知,再追问就掉眼泪,桂圆也没瞧见异动。齐岚更觉愚弄,单氏只好硬着头皮打包票,云家绝对有钱。
齐岚气汹汹喝退单氏,让她再去打听,堂内剩下齐岚齐宽父子,谁也不看谁,一个微微垂首,指在扶手上轻叩,一个漫呷清茶,心里却皆琢磨同一件事——云窈严明出嫁后再置产,那遗产便是嫁妆。
齐岚想一石二鸟,人财俱获,却碍于云窈热孝在身,不能明纳。齐宽就更多一层心思:自己日后定是要娶贵女的,窈妹妹虽美,奈何出身太低,不适合过明路。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想:女人嘛,先得了身子,不怕她以后不死心塌地。
齐岚瓷盖划了下茶盏:“那东西……还有剩的么?”
“没了,但好弄得很,孩儿再买些来。”
*
盛夏某日,烈日当空。
齐拂己自觉心定,从水月寺归家。
他不爱坐车,自骑一匹青马归京,大安速喜亦策马跟随。酷暑天,跑马生的是热风,大安速喜皆觉置身蒸笼,大安更因热汗生痒,扯开领口,伸手抓挠。
齐拂已听见挠痒声,不动声色,但到前方遇着冰饮子摊,勒缰跃下,请大安速喜各喝一碗,并纳凉歇会。
旁边有也喝饮子的挑夫,猝不及防褪去上身短褐,光着膀子拧衫,汗滴一地。
大安蠢蠢欲动,也想拧衫,看向齐拂己,眼神询问。齐拂已道:“你拿帕子擦擦吧,不可失仪。”
大安和速喜垂首应喏,过会偷瞧齐拂己——世子爷伫在原地,仅额上微汗,肤色反而比未出汗时更白,眸中不见一丝躁动,他也没喝冰饮子。
“爷您不热吗?”大安忍不住问。
齐拂己启唇:“心静自然凉。”
仨人缓了刻把钟,翻身上马,再向京师驰骋。
进城不久,就有一骠肥银鬃从后斜插,少年文武袖、紫金冠,戴同色抹额,神采飞扬,信马由缰。
大安速喜见状不约而同压低马速,落到后面,少年渐渐打马与齐拂己平齐,噙笑唤齐拂己表字:“镜明!”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步太尉的独子步仙镝,他与齐拂己,建平侯幺子李凝从小一处长大,最为交厚。
“这回也没出成家么?”步仙镝放声大笑。
齐拂己被他揶揄,却无气恼,和煦道:“我过段时间再去。”
“还要去啊?”步仙镝挑眉,“出家就非认准一座寺庙吗?旁的都不行?你还真是一棵树上吊死。”
齐拂己任他说,两马齐行,马蹄声此起彼伏。
步仙镝邀道:“既然回来了,我们去季平家里坐坐?正好他今日休沐。”
季平是李凝表字,他是仨人中唯一入仕的,如今在大理寺任少卿。
齐拂己颔首。
二人打马来到建平侯府,正撞见李凝公服佩刀出门,身后还跟两大理寺官差。步仙镝奇道:“不是休沐吗?”
李凝先瞥步仙镝,而后看向齐拂己:“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去找你。”
齐拂己蔼然:“怎么了?”
李凝毫不犹豫道:“进去说。”
三人回了建平侯府书房,离凝才道出最近在查一桩金凤阁娇逼良为娼的案子。
“那鸨母在用一种禁药夜夜娇,入水既化,女子服食后,任是玉女尼姑也动情。”
房中三人独李凝成了亲,有通人事,步仙镝满脸通红,齐拂己面无表情。
“我们追查得鸨母还曾兜售此药,流出阁中,当中有一名买主是国公府三公子齐宽。”李凝看向齐拂己,神色凝重,“镜明,只怕你堂弟已犯下不少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