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琴身被画满了无意义的涂鸦,甚至还有划痕,琴弦全部被割断卷曲在一起,如同杂草般虬结在一起。
她缓缓接过那把琴,抱一只伤痕累累的鸟儿般小心翼翼,双手极其微弱地颤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琴身。
冯青青看着她那副样子,相当满意自己的杰作,得意地上下扫视着叶矜河,右手捻起一簇发梢摩挲着左手手心,好整以暇观察她的反应。
叶矜河垂着头,露出一截细瘦的颈,前额的头发再次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一如王鹤聪常观察她看到的那样,此刻这个不足十五平米的宿舍几乎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
两人刚来时其实并没有和她们有什么交集,只是冯青青作为老员工无非每晚声音大一点,睡得晚一点,卫生习惯差一点。
鹿玫睡眠相对来说好些,又是在上铺,有着位置的优势。叶矜河惨了,每晚要听
着几人嬉闹入睡,甚至几人换掉的卫生纸都直接丢到厕所地面拒绝清理。那时两人除了要应对白天的工作,一有空闲还要清理宿舍隔段时间就会增长的垃圾。
因为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落脚处,两人想着就这么忍一忍,总会好起来的。
导火索是夏天的一个晚上,窗外传来刺耳的蝉鸣。叶矜河一如既往洗完澡坐在床上,用手机在摆弄着什么。
冯青青看着有些生气,步履匆匆地闯入连包都没放,进门就面色不好地问叶矜河有个男生是不是跟她加了微信。
她抬起头茫然看着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庞,迟疑地点了点头。闻言冯青青的脸立刻涨红起来,胸脯快速起伏着。
“啪。” 冯青青一巴掌就甩到了她的脸上,叶矜河的脸当即被打偏了过去,手机也被力道掼在地上砸出蛛网般的裂痕。
鹿玫不干了,蹭得从床上坐起,飞快爬到下铺,母鸡护崽一样把叶矜河挡在身后。
冯青青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全厂区都知道那男的跟我好了,你不知道?你明知道他是我的人你还跟他加微信,活腻歪了?”
其实那个男生的名字叶矜河到现在也没记住,他只短暂上了一段时间班,又很快辞职离开了这里,连正式的分手都没来得及和冯青青说。
叶矜河被动做了这对男女假装深情的牺牲品。
奇怪的是她的反应,从小到大每次受到伤害时她第一时间思考并不是回击,而是发问。
她捂着滚烫发热的脸,觉得这无端的横祸是老天对她的捉弄。
她心想,这算什么。
然而她不知道,而后的每一段日子里,所有血淋淋的事实都在告诉她,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伤害是没有太大缘由的。
不等她反应,鹿玫和冯青青已经呛起来,几乎没给她任何插嘴的机会。
吵到最后,冯青青撂下狠话,说不会让她们好过。
她也确实说到做到,从那之后的每一天,冯青青一有机会就找茬,大事小事都不放过,在这种折磨下本来就瘦弱的两个女孩更是和纸一样薄。
而现在在她们搬出去住的前夕,冯青青再次发难。鹿玫转头看了眼叶矜河,她知道那把琴对她来说很重要,如今被冯青青伤成这样,怎么样总要硬气一回吧?
于是这次并没有急着为她出头,只是站在原地等待着叶矜河的反击。
空气陷入凝滞。
叶矜河抬起头,浅红的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白,双唇最后的血色也褪去,冯青青被唬住,心里暗自戒备地看着她。
叶矜河将手上的琴举了举,冯青青下意识闭上眼,身子往后缩了半寸。
半晌,预期的疼痛并没有下来,叶矜河依然举着琴站在原地,嘴巴轻微蠕动了一下,发出细微声音,冯青青听清楚了。
她说。
谢谢。
鹿玫睁大眼睛满是不可置信,她拽过叶矜河纤细的胳膊死死盯着她的脸,眼神里满是质问和不解。
叶矜河闪躲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沉寂了下去。
没有给她们太多交流的时间,很快高分贝的笑声不合时宜地插入进来。
“啊哈哈哈,不用谢哦,大家都是同事,这是应该做的。”冯青青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另外两个女生也笑得捂着肚子,前仰后俯。她真的没想到,叶矜河居然会窝囊成这样。
她舒服地叹了口气,觉得心情大好。
鹿玫瞥了一眼冯青青,很淡很轻,充满了厌恶。随即放开了叶矜河的胳膊,负气扭过头将整理好的行李从床底拖出来,招呼也没打,冷淡着脸出了门。
叶矜河见状也从床底拖出箱子,另一只手抱着琴去追鹿玫的步伐。
冯青青看着两人的动作,又扫了扫那个掉了半扇门的空荡衣柜,忽然意识到她们今晚走了应该是不会回了。脸上的笑一下沉了下来,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视有时比反击来的让人更不爽。
叶矜河出门时听见身后的女人低声暗骂了一句“怂包“,她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拉着拉杆离开了这里。
鹿玫已经走了很远一段路了,叶矜河顶着初冬的冷风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她好不容易追上前面的鹿玫,试图伸手去牵她,两只冰凉的小手刚碰在一起就被鹿玫狠狠甩开。
“我不和懦弱的人说话。“她甚至还是背对着她的样子:”别碰我“
叶矜河眼里闪过一丝难过:“玫瑰,不是这样的,冯青青在这积威已久,我要反击,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以后上班要无休止的和她们撕扯下去。”
闻言鹿玫回身愤怒地看着她:“你总说要退要让要忍,那我问你,你百般迁就换来了什么?这是阿姨留给你的琴,你平常如珠如宝地小心带着。从我们刚认识起,这琴就没离开过你眼皮子一天,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被冯青青糟蹋成这样?”
叶矜河垂下眼,似乎被鹿玫难得一见的激烈言辞伤到:“那我该怎么做?打她吗?还是报复回去?你忘记厂区之前打架的后果了?这份工作是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今天我们就要搬出去住了。如果丢了这份工作,租金怎么办?押金也不要了吗?”她说着试探着往鹿玫那里靠去,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离幸福几乎就差临门一脚。”
叶矜河语气稍顿,直到彻底靠在鹿玫身上,对方传来的体温让她心安:“这个时候,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鹿玫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叶矜河靠着。以为鹿玫还没消气,她抬起头,满脸是可怜的神色,真诚地说道:“我愿意为了这一刻,付出任何代价。”
鹿玫心里的那颗气球噗地泄了气,很难对这样的叶矜河有任何地怒意。给台阶似的主动拉过她的手:“怎么这么凉。”
叶矜河回握住她的手,脸上泛起笑意:“捂一捂就好了。”
她说着,鹿玫也笑起来,脸上泛起梨涡。一阵风吹来,两人冷得颤了颤,狼狈地赶到公交车站等车。
等辗转来到新租的房子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几个月里她们跑了无数房源终于敲定了这间建面40的小屋。虽然在城中村内部,不过买菜交通都很方便,而且租金低廉。最重要的,也是叶矜河最满意的一点,房子上有一个阁楼和一个小露台。
所以即使是雨天漏水以及通勤时间长这种缺点,在如此诱惑下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间屋子昨天她们就来打扫过,今天正式入住也没有什么要整理的,两人整理好东西就在沙发上歇了下来。
明天是周天,一星期里唯一的休息日。鹿玫问她,要不要去月莺看看。
叶矜河正拿着那把尤克里里仔细擦拭,闻言抬头道:“你不是说最近不怎么想出门?”
鹿玫神色藏着些狡黠,拿出手机页面给她看:“这个月都有活动诶,免票呢,去看看呗。”
她知道叶矜河肯定为伤琴暗自伤心,更不愿意让鹿玫知晓,只能想些别的点子分散她的注意。
月莺,一个地下club,大量的年轻人聚集于此,所有非主流文化的音乐和社交行为都会在这里碰撞出火花。
叶矜河一直很想去看看,说实话到今天她也没正式的走进地下文化场所,即使做了那么久的音乐。
打车很贵,两个人决定一人扫一辆共享单车慢悠悠地往那里骑。因为冷叶矜河还多穿了几件,路上她有些紧张,手心都微微开始冒汗。
“玫瑰,酒吧的酒很贵吗?”
风吹得大了,鹿玫骑得歪歪扭扭,大声地说:“什么?听不太清。”
叶矜河一下红了脸,像只鹌鹑似的不再作声,只闷头骑车。快到地方两个人找了路口停车,往月莺走着。叶矜河又凑了上来,黏住鹿玫,小声问:“玫瑰,酒吧的酒贵吗?”
她们刚认识时鹿玫曾在酒吧干过,所以对这一套很熟悉:“你可以不买,只蹦。“
“蹦?怎么蹦?“叶矜河睁大眼,长长的睫毛在眼尾压出一个弯,像是自带的上翘眼线,此刻眼睛瞪得圆溜溜,看起来就是一只警惕却好奇的兔子。
鹿玫揉了一把她的脑袋:“能怎么蹦,你这样的就兔子蹦。“
叶矜河难得傻笑了一下,第一次新奇体验似乎带出她许多许多孩子气。
还没进门就看到酒吧门口站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大多都拿着瓶酒或者抽烟。女生穿的很清凉,不少穿环打钉的男女,头发染的五颜六色。铆钉皮衣、厚底鞋、超短裙、十字架。说实话叶矜河一点都不陌生这些元素,只是她没钱,舍不得做这样的打扮,只能远远旁观他人的精心布置。
鹿玫牵着她进门,刚进去就对人五感的强烈冲击。酒吧灯不停的狂闪,音乐鼓点震得人心脏发痛,空气中香烟的烟雾已经浓郁到叶矜河眨眼会不适的程度。
她努力适应着,终于看清演出台上有一个个子很高,满脸刺青的男孩在打碟,台下的男女随着音乐不断扭动着身子。
原来这就是club。
她想要记住一切她看到的细节,游客一样观摩着墙上用各种彩笔写下的涂鸦。她微微弯腰凑近浏览,有很多无病呻吟,还有很多心事忧愁。
鹿玫放开她的手,任由叶矜河露出些许小孩般的作态,自己则像一尾干渴的鱼儿游进人群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