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扫过平远县南边的夕水街,卷起街面上几片零星的黄叶子,飞过桃源客栈外围着的人群上空。
黎映真从保和堂跑过了大半条街,停在客栈前时,被眼前乌泱泱的围观百姓彻底挡住了视线。
“麻烦让一让!”
黎映真顾不上平复剧烈的心跳,试图在人群中找到进入客栈的机会。
“真的死人了?”
“衙门的人不都来了吗?”
“听说是吃了那个招牌烩面给吃死了。”
人群围得严严实实,黎映真没能杀出一条血路,倒是将身边人的议论听了个七七八八。
不知是被谁推了一把,她再一次被挤出人群。
“算了。”揉了揉被撞疼的手臂,黎映真灵光一闪,决定绕去后门看看情况。
客栈后门挨着一处死胡同,平日多用作联通后厨运送食材之用。
黎映真发现此处无人,于是小心掩进胡同,速速推开关着的木门,一下便从半开的门缝里蹿了进去。
轻手轻脚关上门,她正庆幸没人发现,却见眼前的门板上渐渐映出道人影来。
黎映真转身要跑,一柄长刀忽地横在面前。
她吓得要开门逃出去,可身边的空间不够施展,她动作太大反倒一下撞在了门板上。
眼前还是一阵天旋地转,头顶已是飘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光天化日还有做贼的?”
声似金玉,清越爽朗,却因着调侃的口吻教人听了只觉轻浮。
黎映真循声抬头,见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站在跟前。
他此时抱臂站着,那把方才用来拦黎映真的佩刀就揣在怀里。
本该是一身正气的模样,却因他微歪着头,身姿也有些松垮,平白多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慵懒。
黎映真认得,这人名唤李弦,是平远县县衙里最吊儿郎当的捕快。
她穿来这个时空小半年,多少了解过衙门的情况,李弦能力平平,平日只处理些邻里纠纷和稀泥,甚少参与办案。
他如今出现在这儿,若是要他办理客栈的案子,黎映真有一百二十个不放心。
“李捕快来办差?”黎映真试探问道。
李弦点头,不疾不徐回道:“前头死了人。”
先前的道听途说成了现实,黎映真情急之下立即自报家门,以期得到更多信息。
“我是黎映真,这客栈是我家的产业。怎么会死人?具体什么情况?”
她盯着李弦,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住,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等待李弦给与答案。
然而身前的这个人却只是意义不明地“哦”了一声,对她道:“黎小姐,久闻大名。”
“这客栈由黎家经营,我是黎家人,应该有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黎映真正色道。
这客栈对如今的她而言自有特殊意义,尽管命案来得突然,她心里更没底,却也不能在这种时候退缩。
李弦将眼前的少女打量了一番,似是想起什么,莫名笑了一声,道:“黎文宣黎少爷已在大堂接受问询,无关人等无须插手。”
见李弦转身要走,黎映真抢步上前拦在他跟前。
李弦眉头蹙了蹙,又将佩刀揣进怀里,冷声警告道:“黎小姐妨碍衙门办差,是想进大牢里坐坐?”
“桃源客栈由我娘一手创立,客栈至今的招牌菜还有我娘改良的‘鲈鱼烩面’,我怎么是无关人等?
“李捕快要办差,难道不应该事无巨细,不放过任何一个相关之人?”
黎映真说完却见李弦不以为然地笑了。
她正欲继续,见黎文宣跟着另一名捕快过来,说是找李弦的。
黎文宣乍见黎映真遂变了脸色,待到李弦面前,他先颔首打过招呼,随后才面带嫌恶地对黎映真道:“你来做什么?”
黎映真怒目相对,丝毫不顾及李弦在场,指着黎文宣便骂道:“来看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将我娘的心血折腾成什么样!”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还不快回家去!”
“回家?不把事情说清楚,别说回家,我们直接上祠堂,找老祖宗评理。”
一物降一物,黎映真暂时找不到治这些只知道男尊女卑老封建的办法,但搬出“祖宗之法”还能压一压黎文宣的气焰。
“泼妇!当真是泼妇!”黎文宣破口大骂道,“不怪当初……”
黎映真知道黎文宣又要用那些陈词滥调指摘自己,本不想与他再废话,却是李弦一声“哎”,喝止了黎文宣,也吸引了她的注意。
视线交汇的刹那,黎映真只觉得照来的日光好似亮堂了一些,照得李弦的神情比方才都要温柔几分。
可这善意看来缥缈,更像是错觉。
她转过视线,梗了梗脖子,反问道:“李捕快刚不是还说久闻我黎映真的大名吗?”
事实上不止黎文宣说她是泼妇,县里其他人也都这样认为,因她当初被准夫家退婚而性情大变,撒泼放刁之事早就传遍了。
她这泼妇之名,经两家人证证实,再被口口相传,已是板上钉钉。
但黎映真不在乎,至少她因为当了这个泼妇不用被当做利益交换的筹码,还有为自己谋出路的机会。
黎映真坦然无畏,但李弦却讪笑着转过了身。
黎文宣唯恐黎映真惹恼了李弦,忙赔礼道:“家姐不懂礼数,冲撞了李捕快,切莫与她一般见识。我定回去请父亲好好管教她。”
黎映真上前,虽仍不依不挠,却也知道不能无脑蛮干,因此放软了几分口吻与李弦说话。
“李捕快,我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配合衙门的一切要求。”
李弦顿了顿才道:“衙门办案自有衙门的规矩,在调查清楚真相之前,客栈暂时查封,两位随我一起出去吧。”
黎映真心有不满,但见李弦往大堂的方向去,她只能跟上。
如今客栈大门紧闭,但外头喧闹的人声不断,黎映真听得清楚。
她跟在李弦身后,先看见还在勘察现场衙役,再多看两眼便瞧见了躺在桌椅倾倒、饭菜散落处的一具尸体。
她头一回见到死尸,惊怕之下不禁失声。
李弦听见那低低的一声惊呼,余光瞥去,只见黎映真躲在自己身后,还在强作镇定。
他抬手护在黎映真身前,看了一眼门的方向,道:“门在那儿。”
“哦。”黎映真敷衍回道,虽然害怕,但还是努力伸长了脖子去看,试图能看清楚一些。
“这确定是中毒吗?”黎映真左右看了看,问道,“仵作呢?出了命案,仵作不用跟来现场吗?”
“黎小姐。”李弦打断,加重了语气重复道,“门在那边。”
黎映真正腹诽这人变脸变得真快,却见黎文宣对李弦另做了个借一步说话的手势,二人便一起走开了。
她想要跟上前,却遭李弦副手“好意”引路,被强行带离客栈。
待回到黎府,黎映真先去见了父亲黎广源。
那向来与她不对付的姨娘吴莞自然也是在场的。
见是黎映真回来,黎广源本还急切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淡淡问道:“不是给你娘去拿药了?”
“药让英儿送回来了,我去了趟客栈。”黎映真道。
黎广源拿茶的手一顿,稍后才恢复过来,道:“客栈交给文宣,自有他打理一切事宜。你只管照顾好你母亲……”
“这次是出人命。”黎映真打断道,“我亲眼看见人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怪瘆人的。”
茶盏忽然被重重放去桌上,动静大得教黎映真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同一时刻锤在心头。
她抬手,却还是将去摸袖袋里药瓶的动作忍下了。
吴莞见势,佯劝道:“这种事确实瘆人,所以还得男儿家处理。有文宣在,真姐儿就将心放回肚里,不会真有什么的。”
黎映真瞥了吴莞一眼,走近黎广源身边。
“文宣接手客栈四个月,衙门已经因为客栈的菜品出问题、丢失钱财等事上门不下五回,还不算那些私下解决的……”
黎广源猛地拍桌,桌上的茶盏被打翻,茶水溅去黎映真衣角。
这一回,她在黎广源近身处歪了身子,需扶着身边的桌子才算站稳。
黎文宣此时回来,见黎广源已近怒火爆发处,他与吴莞交换过眼色,提步进厅,倒有意气风发之姿。
“爹。”他与黎广源行了礼才道,“客栈的事儿子已打点好,请爹放心。”
黎广源这才缓和了神情,却见黎文宣面露为难之色,道:“有话直说。”
他再看了看“虚弱”的黎映真,道:“坐着吧。”
黎映真这原身有心疾是黎家上下都知道的,而她也知道黎广源尽管偏心,却还存了些良心,哪怕不多,她也会物尽其用。
黎映真坐下后便听黎文宣道:“这次确实在客栈内出了人命,即便能处理妥当,对客栈的声誉也是重创。
“咱们家虽也有其他产业,但若一直故步自封,这生意只会越来越难做。”
黎映真看着黎广源在黎文宣这番恳切的说辞下越发动容,猜到他是被说动了。
她正琢磨着如何破局,忽见黎文宣朝自己拱手深揖道:“请姐姐多为爹、为黎家考虑才是。”
若非吴莞母子至今都在算计自己,黎映真或许会为黎文宣这看来情真意切的请求心软。
但联系以往种种,黎映真恍然大悟,凑近黎文宣,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试探道:“你早想卖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