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与黎文宣挨得近,厅中又实在安静,黎映真甚至能感受到眼前少年忽然间加重的呼吸,与他已晦暗下去的目光一样,克制着对“卖客栈”这件事的所有情绪。
黎文宣失去表情的脸上多时后才恢复些神采,与先前一般表现着对黎广源的恭敬,接着自己先前的话头,道:“但一切还需听爹的意思。”
黎映真厌极了黎文宣惺惺作态的样子,站起身准备离开,又听黎文宣假意问道:“姐姐这就走了?”
黎映真只对黎广源道:“天气转凉,娘咳嗽头疼的情况又严重了。
“她不让我说,但我觉得还是要告诉爹,好歹晓得有个大活人在,不至于这会儿就将人忘了。”
黎映真色荏言厉,便是要黎广源记住对原配的亏欠,提醒他别将客栈的地契、房契都交给黎文宣。
见黎广源不吭声,吴莞母子又不敢动作,黎映真道自己是暂且拿下了这一局,走前不忘给一家之主个面子,行了礼才退出去。
出了厅,黎映真见丫鬟英儿迎上来,她领着人便往别院去。
“小姐,你没事吧?”英儿担心道,“方才你倒那一下,可吓死奴婢了。”
黎映真勾起嘴角,提着裙子加快了脚步,道:“我没事,我娘怎么样?”
“药已煎上,夫人正等着小姐呢。”英儿回道。
主仆二人说着话,不多时便到了赵心慈处。
黎映真才坐去赵心慈身边,便被握住了手。
她一面看着赵心慈拿帕子为自己擦手汗,一面将今天的事都说了,包括方才在厅里的情景。
比起黎映真的较劲,赵心慈平和许多。
听完原委,她只是握着黎映真的手,关心道:“你的心疾虽不严重,但今日这样奔波,万一复发了怎么办?真当王大夫给你的是救命仙丹吗?”
“事关客栈,我心急嘛。”黎映真一改在外强悍泼辣之态,好言好语哄起赵心慈来,“那可是娘和爹……不对,是娘用自己的嫁妆,亲自经营起来的客栈。才交到黎文宣手里多久啊,就闹出人命,我当然着急。”
黎映真说的是肺腑之言。
她莫名其妙穿来这个时空时,正是原身被迫嫁人的前夕。
为了不嫁,她把整个黎家都闹翻了。
可黎广源还是在吴莞的枕边风之下,打算即便是她真是个泼辣难缠的,也要靠着她的婚事谋些好处给黎文宣攒着。
但赵心慈拖着病,当众将她护了下来,还拿桃源客栈作为交换,这才让黎广源和吴莞松口,退了亲,将她留在身边。
黎映真知道黎家靠不住,这小半年里,她一面陪在赵心慈身边,一面也在谋求出路。
只是这样的时代对女子本就有诸多限制,她又在吴莞有心散布的谣言下成了县里知名“泼妇”,人人避之不及,前路便更难走了。
可在赵心慈面前,她不愿多提这些无奈艰难,便继续撒娇道:“娘就说,我关心客栈这件事到底对不对?”
赵心慈笑道:“比起客栈,娘更希望你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客栈没了不要紧,真真好好的,娘才能放心。”
感觉到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收拢了些,黎映真知道赵心慈舍不得自己的心血被糟蹋。
虽说两人不过相处小半年,可黎映真能真切感受到赵心慈作为母亲对子女的疼惜。
如果注定暂且由她来承受这份关爱,那她也应该为赵心慈做些什么。
“娘。”黎映真将另一只手覆在赵心慈手背上,郑重其事道:“我们把客栈夺回来。”
“夺回来?”赵心慈的惊讶里还带着几分迷茫,“我们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客栈的房契、地契都给了你爹,虽然这会儿还都在他手里攥着,但那都是他将来要给文宣的。文宣是黎家的独子……”
“养儿防老也得看这‘儿’是什么德行。”黎映真不以为意地说完,再面对赵心慈时又认真起来,“娘,只要你点头,我就是用尽办法,也会把客栈拿回来。”
黎映真分明没有要逗赵心慈的意思,可赵心慈笑了,她便知道,她们母女这条心是彻底拴在一起了。
黎映真钻进赵心慈怀里,开心道:“我就知道娘一向都是最支持我的。”
赵心慈搂着黎映真,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我的真真在为我考虑,我怎么能不识好歹?”
“没关系的,娘就算不同意,我也会去做。反正,娘不会怪我的。”
“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个只会溺爱孩子的母亲?”
“是一直在疼爱真真的娘亲。”
母女二人说了会体己话,黎映真才算暂且了了手头的事。
然而当想起今日发生的一切,尤其想到是李弦负责调查这桩命案,黎映真始终不能放心,还是决定亲自回客栈查看一番。
直等入了夜,黎映真在英儿和后门门房的配合下离开了黎家。
她知道客栈后门的胡同里还堆放着不少杂物,就算门被贴了封条,她还可以靠它们翻墙进去。
黎映真头一回干这种事,虽然动作生疏,但靠着不服输的劲儿还算顺利翻过了墙头,进入客栈。
黎广源将客栈交给黎文宣经营,但依旧允许黎映真自由出入,后厨便是她这个昔日的美食博主必到之地。
黎映真点着火折子,穿行在九月夜间的凉风中。
时断时续的风声充斥在本就寂静的夜色里,吹过黎映真耳边,似是有人撩动她耳后的碎发,带起一阵阵轻微的颤栗。
虽在后院,但一想起白日在大厅中目睹的那具尸体,黎映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恰又一阵夜风吹过,险些吹灭了她手中的火折子。
她忙抬手去护住扑朔的火苗,脚步即停,站在墙下,不停鼓励自己道:“我是正道的光,正道的光!”
待这阵风过了,四下恢复寂静,她才继续往后厨去。
幸好,后厨门上没贴封条。
她轻轻推开门,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线,开始查找线索。
因事发突然,捕快来得急,查封得快,很多东西都没有放归原位,乱糟糟地随意摆着,看得黎映真一阵心烦。
在灶台处查找一遍毫无收获,灰心丧气之下,黎映真对自己的第一直觉产生了怀疑,泄气道:“我应该直接去衙门偷案卷,还能知道得多一些,来这儿费什么功夫。”
“可来都来了。”她实在不甘心,再转去摆放香料的柜子里查看。
柜子里的东西都按照她熟悉的位置放着,唯独三层角落里多了一罐东西。
黎映真取下罐子打开,发现是一罐苦杏仁粉末,疑惑道:“苦杏仁?这东西怎么会在放在这里?”
客栈的菜色虽时常有变化,但黎映真记得,最近并没有需要用到苦杏仁的菜品。
况且,苦杏仁本就不能多吃,后厨一般不会准备这种东西,遑论还放在香料柜子里。
“黎小姐有何发现?”
暗夜里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黎映真险些丢了手中的罐子便要跑。
也正是这一吓,惊得她一口气堵在心口,隐有心疾发作之态。
黎映真扶着柜子慢慢滑坐去地上,努力呼吸了好几回,感到稍有缓和,便立即从袖袋中掏出药瓶,着手倒了两丸出来,咀嚼服下。
呼吸困难时,她已顾不得那瞬间充斥满口腔的苦涩药味,强忍着浓烈到甚至让人干呕的味道,等待着药效作用。
过于强烈的冲击占据了黎映真大部分感官,加之眼前黑成一片,她只觉得似乎有人靠近自己身边,却又不能确定这种感受是不是真的。
好在这药是专门为她配的,起效还算快。
神志渐渐恢复后,黎映真缓缓睁开眼,第一眼便看见了从门外照进来的月光。
火折子方才掉在地上灭了,她此时只能借着月光隐约瞧见身边的一道人影轮廓。
“人吓人,吓死人!”说出口的都是气音,且满是她的责怪。
低低的一记笑声传来,黎映真感觉到身边人跟她一样坐了下来。
她还没消气,原想往旁边挪身子,但实在没力气,只好微微侧过身,以示不满。
两人就这样在后厨待了一会儿,黎映真被吹进屋的风吹得冷了,道:“你去关门。”
“你夜闯官府查封之地尚需惩治,这会儿倒先使唤起人来了。”
那人嘴上一套,手里一套,边数落黎映真,边当真起身关门去了。
黎映真已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当下她恢复了些力气,便不想忍气吞声,反驳道:“总好过有人两幅面孔,白日里做人,晚上却要当鬼。”
李弦忍俊不禁,关了门便点起自己的火折子,道:“我是夜里当值,等着小鬼现身。”
他走回黎映真身前,拿起那罐方才被她放下的苦杏仁,俯身递到她面前,问道:“有问题?”
透过荧荧火光,他看见黎映真还欠佳的脸色。
“要不要我先送你去看大夫?”
“带我去衙门看卷宗更好。”
“呵。”李弦看了看时辰,点头道,“的确是做梦的时辰。”
见李弦拿着苦杏仁起身,黎映真忙拽了他的衣角,道:“东西还我。”
“这是可疑物证,我得带回衙门。”
“是我发现的!”
“现在在我手里。”
黎映真急得站起来,但仍扶着身边的柜子借力。
想是自己理亏在先,又需仰仗李弦,她只得服软道:“我不贪功,只请李捕快让我一起调查。这对我来说,事关身家性命,万分重要。”
她说得郑重,目光亦是坚定。
她相信,李弦听见了,也看见了。
于是,她静静等着李弦的答复。
火苗在两人的沉默之中跳动,一点点烧着黎映真的耐心。
她虽不尽信李弦,但眼下无计可施,毕竟这是她目前能找到的最大助力。
“李捕快……”
“走吧。”
看着李弦将苦杏仁藏进袖中便转身出去,黎映真快步跟上,问道:“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李弦在前头走着,“衙门?”
黎映真停下脚步,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高大的背影,问道:“你会有这么好心?”
李弦转身,视线落在那被晚风轻轻吹起裙摆的娇小身影之上,笑着反问道:“为何不可?”
黎映真暗道不妙,正想离开,但她身手不及李弦敏捷,眨眼的功夫便被那人扣住了双手手腕。
力道不大,但足够钳制她的一切反抗。
“已说了你夜闯官府查封之地尚需惩治。”李弦拿出随身的绳索将黎映真绑住,自己牵着另一端,道,“你不是想去衙门?我这也算乘人之美,如何不是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