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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烂的深林

    少女收回探究的目光,从低矮的灌木上摘取一片完整的叶子,盖在虫蚁交错的残躯上。

    人类面对死亡时,就是会有这样的举动,是对逝去生命的尊重。

    而这件事,青鹞是从阿姐那传承来的。

    那时她才六岁,见到了记忆中的第一具人类尸体——她的母亲。

    阿姐的小手带着她的小手,用一张白布盖住了母亲的身体。

    她好像碰到了母亲的手,她不确定。

    母亲的手从来都是温暖柔软的,会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牵着她漫山遍野地奔跑。

    可这只手,却像是从地底寒窖里取出来的野狼爪。

    冰冷。

    僵硬。

    苍白。

    这是她当时贫瘠的小脑袋,仅能想出的三个不算华丽的形容词。

    如今的她长大了,对那时的感受只剩下了——寒。

    寒冷,和她身处的深林一样,是钻心刺骨的冷冽。

    寒气渗入骨髓,在血肉里肆意穿行,可她捉不到它,只能压抑自己的情绪,与它共生。

    火把上的火苗噼啪作响,即便燃烧了自己,却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前路仍是无尽的黑暗。

    沉重的呼吸声在拥挤的深林中回荡,犹如山鬼魑魅的低语,让人后脊发凉。

    长靴踏进湿冷的淤泥里,将刚刚冒头的虫蚁踩回泥洞。

    青鹞庆幸自己用布条将长靴口收紧,在这段险象环生的沼地里不会浪费太多时间。

    火把从脚边燎过,击退偷偷靠近的藤蔓。

    一条条藤蔓如同扭动的长蛇,缩回红色的树干,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地上留下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

    一滴露珠从高高的枝头滑落,没入青鹞的发间。

    寂静的林间,青鹞的感官被无限放大,露珠带来的寒气划过背脊,下窜至奔跑的小腿。

    脚步猛地停下,一只手突然抓住垂落的藤蔓,她右脚蹬力,借力利落地荡上粗壮的红色枝干。

    脚掌落下的瞬间,青鹞松开藤蔓,拔出腰间小臂长度的短刀,用力朝前方掷去。

    动作一气呵成,刀刃插进人面蛛的身体。

    人面蛛的头随着刀身一齐落下,纹着诡异人面的身子还倒挂在蛛网上,冒出黏稠的黑色液体。

    那是人面蛛的血。

    青鹞顺着藤蔓跳下树,走到人面蛛被斩断的脑袋前,将火把凑近。

    人面蛛的身体无论是从大小、还是形态来看,都和一个成年人的脑袋相似,不能张合的人眼只是用来骇人的工具。

    而它真正的脑袋却只有一个拳头大小,豆点大的黑色眼珠死死瞪着青鹞,颇有种死不瞑目的怨气。

    细长的八条腿从人脑后伸出,有一种尸块拼合的荒诞美感。

    人面蛛发出的声音有致幻的奇力,引诱猎物主动进入它的蛛网,然后大快朵颐、吸食掉它们的脑浆。

    这片深林的人面蛛没有吸食过人的脑浆,若是他们尝试过一次便食髓知味,闯入人族的领地,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灾祸。

    方才若不是青鹞提前察觉到了它的存在,先发制人,手起刀落断了它的脑袋,此刻定不能心平气和地在这里观赏它的尸体。

    青鹞拾起掉落在人面蛛旁边的短刀,摘了一片宽大的叶子擦拭刀刃,随手将叶子扔在人面蛛的脑袋上。

    她将短刀重新插回刀鞘,从沾满黑色黏液的叶子上跨过去,继续往前走。

    ……

    深林像是没有尽头的黑洞,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红树,无论走多久都像是在原地打转。

    青鹞手上的火把燃烧殆尽,其间换了好几次新的油布条。

    在黑暗中借着一点微光前行,和蒙着眼睛走直线没有什么区别。

    被蒙上眼睛,只是失去了对外界最直观的视觉感受,你的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无一不是在向你传递正确的信息。

    你对自己的身体有着完全的掌控,迈出的每一步都是脚尖向前,落在自认为绝对正确的道路上,所以你坚信自己是在走直线。

    每一个被蒙上眼睛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却忽略了自己前行的双脚。

    两脚向前,最后是会不由自主地向右,或者向左偏移。

    最后摘下眼睛上的黑布,往回望,你才会意识到自己走出了一个近似于圆形的路径。

    你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

    青鹞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脚下出现了一道焦黑的划痕。

    灰黑色的灰烬掺在深色的泥土中,在幽暗的阴翳下区分并不明显。

    但青鹞有着比常人更加适合在夜间视物的眼睛,拥有绝对色感的她能精准找到猎物的藏身之地。

    她半蹲下,手指沾取一点泥土,轻轻捻搓。

    果然指腹上遗留有灰黑色的灰烬,离近了还有淡淡的烧焦味,时间肯定不超过半日。

    泥地上整齐的划痕,有着被灼烧的痕迹,一路延长至红色的树根边。

    线索在她的脑海中构建起一个模糊的画面,在找到一个连接点后,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挂在枝干上的藤蔓垂下,明明没有风却在慢慢摇晃,末端带着一点焦黑的痕迹。

    这是之前被她用火焰燎伤的藤蔓,地上掺着灰烬的划痕,是它退缩时经过而产生的。

    所以,青鹞走了许久,又回到了曾经走过的地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在她遇见藤蔓攻击之后,她有接触过什么东西?

    腰间的短刀似乎有些发烫,黏腻的黑色液体重新爬上曾经斩断它的刀刃,像是吞噬一样将它整个覆盖。

    青鹞迅速取下腰间的刀鞘,用力扔了出去。

    可当她再一低头,腰上粘连着的黑色黏液消失了,地上的短刀也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异常。

    幻觉?!

    意识到自己中了幻术之后,青鹞立刻上前捡起自己的武器。

    可惜,来不及了。

    前方的短刀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向黑暗中飞去,速度之快,青鹞伸出去的手指甚至都没有碰到刀鞘的边缘。

    窸窣的声音被无限放大,青鹞觉察到这是啮齿动物咀嚼的声音。

    它正在吃掉她的短刀,像是啃食一根脆生的胡萝卜,肆意又轻松。

    青鹞将手背到身后,凭着记忆迅速在背包里摸到一个金属质地的东西,拿了出来——又是一把一模一样的短刀。

    在武器店挑选武器的时候,她嫌麻烦就买了大量同形制的短刀,用起来不需要每一个都再去花时间磨合。

    同样的手法,她抓住垂落的藤蔓,跃上粗壮的红色枝干。

    这一次她看清了真正的人面蛛——

    它浑身长满刚硬的黑色纤毛,八条比成人手臂还长的腿攀附在蛛网上,巨大的身体在地面投下一片阴翳。

    亮着红光的眼睛如同两个巨大的血窟,像是在黑暗中为迷失的旅人点亮的长明灯。

    等你被引诱着靠近,拨开迷雾,一张巨大的人脸没有任何隔阂地贴在你的脸上,亲密无间。

    那是一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像是一胎双生的孪子,脸上微小的细节都被一一对照,惊恐的表情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你和不止一双眼睛对视,有女人、有男人、有老人、有幼子……

    怪物也会害怕孤单,它吃下去的每一个人的脸,都从它的背上长出来,永远、永远陪着它。

    当然也包括尖叫着逃跑的你——

    白色近乎透明的蛛丝从怪物的腹部喷出,分泌毒液的口器跃跃欲试,发出诡异的嘶嘶声。

    柔韧的蛛丝在空中缠绕,织成一根坚硬无比的钢绳,朝着人最柔软的心脏刺下。

    坚硬的钢绳遇上异化的藤蔓,蛛丝被紧紧缠住,偏离路线,贯穿粗壮的红色树干。

    树叶簌簌落下,连带着躲藏在此处的虫蚁也跌进泥地。

    青鹞松开手中的藤蔓,跳下栖身的枝干,鞋底踩在被树干困住的蛛丝上。

    手中的短刀已经出鞘。

    奔跑而产生的气流,令火把上的焰苗洒出点点星火,划出青鹞进攻的尾线。

    又有一条条蛛丝从人面蛛的腹部喷出,四五根钢绳状蛛丝同时刺向青鹞。

    危险的气息弥漫整个深林,下一瞬就要将她包裹淹没,成为一个僵直的活人茧。

    她被挂在蛛网上,感受自己的脑浆被一点一点蚕食。

    疾速的奔跑中,青鹞一脚踏空,整个人头朝下向地面砸去,长长的麻花辫翻转倒吊,几乎就要触到地上恶心的淤泥了。

    另一只脚还留在钢绳状蛛丝上,脚背用力勾住,两只脚交叉相互借力。

    青鹞整个人被倒吊在人面蛛的蛛丝上,以一种翻转的姿势直视人面蛛血红的眼睛。

    齐齐刺向青鹞的蛛丝扑了个空,粘在红树的枝干上,将这棵参天之树拉倒。

    如同汪洋大海中陨落一只万丈长鲸,惊起的千层巨浪拍死无数小鱼小虾,大地被巨树砸出一个天坑,成了埋葬弱小生灵的巨墓。

    粗壮的红树下,小昆虫的躯壳顷刻间被压扁,不明的液体迸出,渗入土腥的淤泥。

    巨大的轰隆声,令青鹞的耳朵短暂失鸣。

    尖锐的耳鸣声,是从脑袋最深处发出来的异响。

    她半蹲在地上,稳住晃动的身形,大口大口地呼吸。

    尖利的树枝到她的眼睛,只剩一掌之距。她差一点不是被砸死,就是被戳瞎双眼。

    记载中,人面蛛拥有绝对的致幻之力,能杀人于无形。被它锁定的猎物,无一不是主动进入蛛网,乖乖让它吞掉脑子。

    而青鹞今天见到了人面蛛的纯力量型能力,强到能轻易扳倒一棵扎根千里的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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