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壮的红树下，小昆虫的躯壳顷刻间被压扁，不明的液体迸出，渗入土腥的淤泥。
巨大的轰隆声，令青鹞的耳朵短暂失鸣。
尖锐的耳鸣声，是从脑袋最深处发出来的异响。
她半蹲在地上，稳住晃动的身形，大口大口地呼吸。
尖利的树枝到她的眼睛，只剩一掌之距。她差一点不是被砸死，就是被戳瞎双眼。
记载中，人面蛛拥有绝对的致幻之力，能杀人于无形。被它锁定的猎物，无一不是主动进入蛛网，乖乖让它吞掉脑子。
而青鹞今天见到了人面蛛的纯力量型能力，强到能轻易扳倒一棵扎根千里的巨树。
她抬起头再次直视人面蛛血红的眼睛，听觉渐渐恢复。
人面蛛细长的口器微微翕动，发出诡异的嘶嘶声，重新包裹她的耳朵。
用蛛丝拉倒一棵巨树产生的反作用力，致使人面蛛所挂着的蛛网，也出现了大片破损。
它一半的腿掉出去，身体歪斜。
青鹞突然意识到，这只超出寻常蜘蛛体型几百倍的人面蛛，只是一个幼年体，不具备成年人面蛛的超强致幻之力。
所以它只是制造了一个简易的迷宫幻境，让猎物不能离开，等对方筋疲力尽之际，再吐出蛛丝将她包裹成茧。
作为它这次食物的青鹞，提前觉察到了迷宫的破绽，而蛛背上诡异的人面也没能吓破这个人类的胆子。
幼小的人面蛛不得不强行使用最低级的攻势——用坚硬的蛛丝，贯穿猎物的身体。
获悉了这一点，青鹞迅速在脑海中制定了战略，不去管掉在地上被潮湿淤泥淹没的火把，将身上累赘的背包取下。
她的手腕翻转，刀身反射火把即将熄灭的微光。
白色的刀光映在人面蛛血红的眼珠上，像是苏醒的远古魔物，睁开了他煞白的眼睛。
既然她能在幻境里杀它一次，就能在现实里再杀它一次！
她的身体像是一只灵敏的猎豹，轻松躲过蛛丝的攻击，刀刃划过蛛丝，朝着它的源头砍去。
短刀被竹节一样的黑色蜘蛛腿拦住，腿上的倒刺勾住刀刃，将青鹞的武器牢牢锁住。
长长的口器翘起，毒液已经浸满底部的尖刺，向青鹞刺去。
青鹞左手抓着树干吊在树上，右手握着被人面蛛钳制住的短刀，她整个人几乎贴在人面蛛的背上，与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对视。
青鹞的眼睛，正在看着青鹞的眼睛——
背上细小的寒毛竖起，她仍不肯放弃手中的短刀。
口器上的尖刺越来越近，近到青鹞可以看清上面的每一根纤毛。
涌动的深绿色毒液溢出，一滴落在青鹞的手臂上，是刺骨的冰冷。
这不是腐蚀性质的毒液，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带着催眠和致幻的奇力。通过尖刺扎入，毒液在脉管里蔓延，蚕食猎物最后求生的意志。
人面蛛要把它的口器刺进青鹞的脖子，在距离大脑最近的大血管里，进行一场伟大的入侵。
它要在这个人类的脑子里制造一个盛大的温床，吞噬她无畏的斗志，滋养自身的血肉。
整个深林的呼吸好像都停滞了，蛰伏在暗中的怪物们都在注视着——这场人与怪物的屠戮。
口器上的尖刺越来越近，青鹞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她总觉得毒液已经突破现实，向上漂进她的眼睛了。
千钧一发之际，她松开支撑全身重量的枝干，绷紧的手臂得到短暂的纾解。
青鹞的身体在疾速下降，口器与她头顶的头发擦肩而过。卡在人面蛛腿部倒刺里的短刀，成了拉住她的救命稻草。
她的眼睛，差一点就贴上人面蛛血红色的眼珠了。
人面蛛的外壳果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坚硬，就算这样巨大的冲击力，它的腿也没能被刀刃砍断。
趁着人面蛛没有反应过来，青鹞左手手腕翻转，一把出鞘的短刀出现在她的手上。
寒光直冲人面蛛的红眼，却在它抬起前腿抵挡时，刀锋一转，砍向它最薄弱的部分——头部与胸部之间，柔软又微小的间隙。
这是用尽了全力的最后一击，威力不可小觑。
这一次，人面蛛的脑袋没有像幻境中一样掉下来，它被牢牢地粘在自己编织的蛛网上，头身分离，从中流出黏稠的黑色液体。
人面蛛死后，躯干依然僵直，短刀仍挂在上面。
这一次青鹞松开了右手，放弃了这把刀。
她攀着人面蛛的蛛网跳下，稳稳落地。
站在人面蛛的尸体下方，青鹞看着黑色黏液从它断裂的“脖颈”滴下，浸染了这片土地。
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还长在人面蛛的背上，和其他的人脸一起，化为黑色流脓，混进人面蛛的黑血里。
被毒液沾染的右手小臂内侧，有些发烫。
青鹞抬起手查看，毒液在上面留下一个深绿色的水滴状印记，她试图用衣袖抹去，却只是擦红了肌肤。
或许在毒液浸入更深之前，应该用刀剜去这一小片皮肤。
毒液仿佛获悉了她的想法，有灵性一般自己淡化，发烫的感觉跟着消失不见，仿佛青鹞的手臂上从未出现过它。
青鹞不再去管这滴毒液，捡起掉落的装备，重新点燃火把，踏上未知之路。
待她离开后，高挂在蛛网上的人面蛛尸体，被它的食物分食，蛛网竟成了它的墓地。
……
「神圣的祭女大人，请您一直往前走，穿过深林沼地，踏过流沙溪石。
神圣的祭女大人，请您一直往前走，当您的脚下出现白骨，那就是无尽之角的中心。
神圣的祭女大人，请您一直往前走，那盛开粉色花朵的大树，就是永远光明的神桃树啊！
神圣的祭女大人，请您折下神桃树的花枝吧，请您为太初带回名为希望的神桃木吧！」
这是一首在太初吟唱千年的童谣，作者不详，真实性亦不详。
这片阴森可怖的深林，便是童谣中所言的“无尽之角”的入口，被司卫队严格把守。
传说无尽之角的诞生，是为了阻止魑魅进入其中心，毁掉神祇留下的神桃树。
在五月初五进入无尽之角，折下神桃树的树枝，带回献祭神祇的神桃木——这便是太初祭女的责任。
青鹞在一直往前走，她本以为后续会遇见一些潜藏的危机，可这一路近乎是畅通无阻，就连伸出拦路的树枝都没有。
像是有人提前为她斩断了荆棘，扫平了障碍。
千年间，无数的祭女大人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手持传承的神剑，孤身走在这条黑暗的路上。
是她们踏平了这条路上的荆棘，斩断了怪物的头颅，她们滚烫的血散在同一个地方，竟然形成了一个强大的禁制。
这是一个属于所有祭女的禁制，祂保护每一个进入无尽之角、心怀仁心的人，用最仁慈的力量守护她们。
所以青鹞才能顺利地前行，怪物们不是忌惮她手中火把上熊熊灼烧的烈焰，他们缩回巢穴，是畏惧每一个来到此地的先驱者。
沉寂的溪流前，是大片的怪石群。
青苔从溪畔蔓延，爬过湿软的泥沙，攀上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大石头，纤长绵密的根茎深深扎进石头里，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像是生生将其吞噬，不留一点缝隙。
明明没有风拂过，青鹞却分明瞧见了上面绿色的须丝在蠕动。
像是趴着只沉默的怪物，藏着漆黑的瞳孔，目不转睛盯着青鹞，发出咔咔的诡异响动。
青鹞忍着不去看那些怪石，不去在意蠕动的须丝，小心翼翼在它们彼此的间隙落脚。
衣服上的浅棕色兽毛被伸长的须丝勾住，触感仿佛从早已死去的兽皮传导到她的皮肤上。
麻麻密密的黏湿，是无数细小苔藓带来的独特触感。
青鹞利落地割掉这块衣布，目光却不偏不倚，一直注视着前面的溪石。
石头只是在深林雨露的刻刀下失去了本来面目，而覆在上面的青苔——它才是这条溪流千年滋养的“怪物”。
如果被这片青苔缠上，让它钻进皮肤，与血肉交融，那么青鹞就会和身边的怪石一样，永远留在这里，缄默地盯着无尽之角的闯入者。
……
安全穿过怪石群，青鹞终于移到了溪边。
她擦掉额间的细汗，抬起的脚忽地停住，又慢慢收回。
与其说这是一条溪流，它倒是更符合青鹞心中对河的界定。其宽广程度，足有四五十条山间涧溪加在一起那么宽，但又很浅很浅，只没过膝盖。
在荒野上，即便找到水源，也不能立马饮用，因为你不知道这看似纯净澄澈的水里，蕴藏着什么巨大的危险。
一条透明细小的虫子，也许就会顺着水流，从你的嘴巴里蠕动进去，运气好的话，它会再从你的眼睛里钻出来。
青鹞半蹲在地上，将火把靠近平静无波的溪水，她的脑袋微微探出去，往溪水的深处寻找。
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听人说过，无尽之角的溪流里存在一双没有瞳孔、全白的眼睛。
可这里除了难闻的腐烂气息，什么都没有，就连长相可怖的鱼怪也没有。
踏上第一块溪石，上面因为常年处于潮湿的环境中，变得光滑圆润。
青鹞只得不在任何一块溪石上停留，接连跨越好几块溪石，稍稳身形便继续跨步。
她很快掌握了方法，借着溪石到达对岸。
“踏过溪石，当你的脚下出现白骨，那就是无尽之角的中心……”
青鹞低头，看向脚下，只有岸边的淤泥粘在鞋底。
看来想要到无尽之角的中心，还要继续前进。
她抬起头，望着无垠的天空。
离开了深林沼地，没有繁茂的树枝遮挡，天还是一片黑暗。
青鹞是趁着夜色进入无尽之角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是否已经升起了暖阳。
像是被调换了位置，她立于天之上，抬头仰望的是深不见底的幽潭。
手中的火把已经燃烧殆尽，光影在不稳定地跳跃，如同鬼影向她奔来。
青鹞索性找了一片相对干净的地方，坐在平坦的石头上，从背包里拿出新的裹满油脂的布条。
她取下火把上残余的布条，熟练地换上新的布条，借着余火点燃。
将火把插在旁边的树杈上，她又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干巴的馒头，面无表情地吃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湿气氤氲的地方，青鹞此刻并不渴，也算是少了一个麻烦。
简单的休整过后，她背上背包，拿上火把，继续朝着前方行进。
这一次她不再一股脑儿往前跑，而是一步一步前移，时不时用鞋刨开松软的泥土，查看下面是否藏着一截森森白骨。
在刨了十七八个小土坑后，她的注意力全在脚下的黑土上，没有觉察到背后有人正在看着她。
危险悄无声息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