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星，城中村，炎热的夜里，林赛从噩梦中惊醒。

    醒来时已经是中夜，露水偏重，自半开的窗吹入卧室的风，却丝毫没有变凉爽的迹象。她后背汗湿了一片。

    但方才的梦境，确实冰凉彻骨，和现实形成了鲜明反差。在梦里，她又被人推进了浅海中，那人一手狠狠按着她的头，浸入海面以下，另一只手摁住她的后腰，膝盖重压在她的腘窝处，动弹不得。她的口鼻一瞬间被冰凉的沙子和咸水填满，不能呼吸。吸入的异物顺着渗透压极高的海水冲入气管，引起剧烈的呛咳，她试图挣扎。但在冲突间，胸廓却被那人用蛮力撞击着，连咳嗽都不能顺畅进行，肋骨似乎断了几根，痛得出奇。于是体力逐渐衰竭，思考变得迟钝，意识开始模糊，愤怒和绝望淹没了她，甚至让她忽略了海水刺骨的冷。

    她想，没希望了，我快死了，但，一定，一定要看清楚那凶手的脸！

    于是她装作自己已经晕厥，停止了挣扎。凶手发现她力道突然松懈，谨慎地维持了一段时间的禁锢状态，最后，慢慢松开了她，将她浸泡在浑浊海水里的脸掰转过来。

    就在这时，她睁开眼，看到一双绿色的眼睛。但除了那双眼睛，其他五官却像笼罩在气溶胶中，难以辨认。

    枕边的光屏开始震动，打断了林赛的恶梦。

    她醒过来，口鼻处还残存着海水咸腥的幻嗅感，她一边深呼吸，一边瞥了一眼新邮件：

    “阿塔纳修斯形上大学 ·形上医学院

    Athanasius University · College of Metaphysical Medicine

    致：C星·林赛·埃尔文（Lindsay Elwyn）

    属性：哨兵

    等级：未评定

    学籍所在地：C星赛默飞世尔学院2018级本科生

    尊敬的林赛·埃尔文：

    经本校‘意识评审会’与‘存在动向判定中枢’联合审议，鉴于您在跨域感知与多维神经回路中的天赋表现，现郑重通知：

    您已被A星阿塔纳修斯形上大学 ·形上医学院正式录取为

    直博项目学员，研究方向为“人类感知构建与身体智能交互机制”。

    基本录取信息

    ?导师席位：初阶由学院指派，后续依‘导师团高审程序’自动匹配，匹配原则兼顾精神适配性、认知结构兼容性及研究发展轨迹共振度。

    ?起始学年：公元2025年轮回纪·第3季周期（地球历2025年8月）

    报到事项须知

    ?报到时间：2025年8月1日至8月3日（星际标准时间）

    ?地点坐标：A星圣所卫星城主环·南翼塔 ·哨兵感知适应中心

    ?需携资料清单：

    o本通知原件（感知链上具唯一性标识）

    o星际哨兵注册ID全本（须含多态追踪页）

    o意识稳定性初级证明（由原学院或公认意识校验中心签发）

    o若已持有个人意识图谱，可自愿提交备份供入档，协助个性化训练模型搭建

    选择权说明

    本录取资格具唯一性与指向性，意味着一经确认，其他平行通道即刻冻结。

    您拥有自收到通知之日起三日内的自由选择权：

    ?若决定接受，请立即在思维深层回响中作出回应：

    “我接受召唤。”

    ?若决定放弃，请于意识层级安全通道中输入关键词：

    “回归原点”

    系统将自动注销本次接引。

    本学院将在您的报到后，正式启动“哨兵感知适应训练”与“多维共感能力觉醒引导”。请在此之前，保持意识纯净与感知通畅，以免影响共振调试。

    愿您在认知边界与生理构架交汇处，追索真理，凝练智慧。

    阿塔纳修斯形上大学 ·形上医学院院务系统

    星历7525年第4周期·地球历2025年5月25日发出

    ”

    邮件一下将林赛的注意力拉回了现实，她摸了摸汗涔涔的前额，脱掉汗湿的睡衣，光脚小跑进淋浴间，打开淋浴喷头，静静地站着，让清爽无味的自来水冲刷全身，仿佛这样就能洗去梦中被海水支配的恐惧。

    在学院训练了7年，她养成了出汗后及时淋浴的习惯：一方面，学院的哨兵训练项目真的很繁重，且安排不合理，如果不能最先抢到淋浴间的空位，下一节课必定会迟到。

    另一方面，理论课持续时间很长，一旦错过这个课间，下次洗澡就只能等到回寝室再洗。而她，出于某些原因，平时不在寝室住，而是睡在一个长期预约的静音室。

    最后，她并没有哨兵朋友帮她预占淋浴间的位置，但别人却有足够多的朋友……于是，每次训练结束后，她都会化身灵活的猴子，冲刺去洗澡。

    总而言之，赛默飞世尔学院的制度，从课程安排到寝食配置，对哨兵属性的学生非但没有优待，还极其不人性化，这7年对林赛来说如同坐牢。也难怪，毕竟这是赛默飞世尔家族出资建立的非综合性私立学院，初衷只是选拔优秀的向导预备人才。偶尔，勉为其难，收留一些资质出色的本地哨兵。

    她很高兴，再过几个月，自己终于可以离开C星，去另一个遥远的星球读一所综合性大学。

    林赛快速擦干头发，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身体。让她自己找出三个形容词，那就是，匀称、强壮、优雅。童年时期一直较常人更纤弱的四肢，现在都练出了微微成型的肌肉线条。她的视线继续往下，嗯，这纵横分明的腹肌，是她最满意的部分。

    当然，作为哨兵，生来就具备超乎常人的肌肉伸缩性能、心肺功能、携氧效率、对乳酸极高的代谢效率等等。比如，她现在就能判断自己的心率在40左右，且常年如此。这种看似传导阻滞的病理性表现，其实是哨兵基因的馈赠。

    所以，对哨兵来说，刻意花很多时间练肌肉，完全是没必要的行为。只是林赛的性格比较完美主义罢了。

    嗯，脸也很完美，虽然长得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很多人见到她的第一眼会觉得她过于严肃，难以接近，可能是面部某些线条比较纤细，不像大多数本地人，也赋予了她一些神经质的气质。

    视线在自己滴着水的乱糟糟浅栗色头发上扫过，她撇了撇嘴，随便裹了条浴巾，去衣柜里找明天出门穿的衣服。

    明天是和艾米丽、李安德一起参加毕业典礼的日子，结束后还有派对。这两位是一对哨兵向导情侣，也是她在赛默飞世尔学院全部的朋友了。她想在穿搭上稍微费些心思，明天再早些出门挑选两份礼物给他们。

    打开衣柜，清一色的透气棉纺深色运动外套、T恤、运动裤，出现在她眼前。

    算了，她叹了口气。要不明天出门挑礼物的时候，顺便再买一条略微俏皮的裙子？

    这个夜晚，反正也再难以入睡，她躺回床上，摊成舒适的大字型，盯着漆黑的天花板规划未来的生活。

    对于人生的前21年，她的评价是，很一般。有很走运的时候，也有倒霉到怀疑人生的时候。扪心自问，林赛绝对贯彻了优绩主义的原则，整个学院比她更努力的人，几乎没有。但她也明白，自己并不喜欢这种状态，每天都在期待着再也不用努力的那一天。

    上周完成毕业答辩之后，林赛就被通知要前往资料塔七层的静读室，进行所谓的“职业规划面谈”。

    赛默飞世尔学院就是喜欢搞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林赛一边走在通往资料塔的路上，一边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明明志愿早就填好了，她选了阿塔纳修斯形上大学为第一志愿，后面的备选志愿统统空着。

    静读室被彻底改装成了一个略显正式的面试现场，长桌排成一列，资料墙闪着昏黄的数据光。形形色色的向导精英组预备队员进进出出，有些人西装笔挺，有些还穿着半套校服，看得出都特地准备了些什么。而林赛穿了平时最喜欢的深蓝色宽领套头衫，头发扎成松散的低马尾——她的理论课成绩是年级第一，年级第一就算套着麻袋也是年级第一。

    等召集人终于叫到她的名字时，她已经在光屏上看了快两个小时的网络小说，内容是一位意外失去感知力的前哨兵如何用甜点和高级香料征服银河边陲市场的——经商女强人文学。

    召集人是个白金色长发、戴眼镜的西装女督导，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目光锐利。从发色可以看出，她是赛默飞世尔学院的高层，出自家族内部。助理将一份透明数据板递到林赛面前，上面是一张“志向与轨迹规划表”，需要当场填写，签字盖章，即刻上传。

    林赛接过笔，思绪却没在表格上。

    她的梦想很简单：成为一个普通人，一个不必被哨兵身份定义的人。她早就受够了被称作“赛默飞世尔·2018级·哨兵编号012”的这些年。但如果不拿出成绩，就不能自由选择大学。如果不能进入心仪但门槛极高的阿塔纳修斯，就不足以摆脱哨兵的身份。

    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变成赛默飞世尔学院最强的哨兵，只是为了以后成为一名普通人。

    成为普通人之后，她计划做很多事情：学习医学，掌握真正的知识，成为医生，开自己的诊所，再赚钱，给爸妈在γ星中心大陆最繁华的地带买一幢带花园、车库、泳池的大房子。

    爸妈为了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把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她知道那笔钱本可以用来帮妈妈换人工膝盖，但他们还是选了她。

    林赛觉得，不管走哪条路，她最终都无法离开父母。

    她抬起头，望向督导那双冷静得像程序一样的眼睛，然后，在“未来五年规划”那一栏，她写下了四个字：普通生活。

    女督导指尖轻触光屏，调出林赛的个人档案，一行红字赫然标注在最后一页：“哨兵身份确认为本科阶段终点，不设硕博通道。”

    “你应该清楚，赛默飞世尔学院核心本院，从来不为哨兵设立更高学位路径。”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平稳，“你的毕业答辩成绩是这一届最好的之一，如果你是向导，现在我们谈的就是本院直博名额的问题了。”

    “可惜你是哨兵。”她顿了一下，像是为了留下某种余地，“当然，如果你愿意留下，也不是完全没有路。北方圣所现在在招博士预备生，他们愿意接收优秀的哨兵学员继续深造。条件不错，研究方向也接近你的本科项目。这样你就不必离开C星。”

    “我不去。”林赛几乎不带思考地回答。

    她知道督导话语背后是什么——哨兵被特殊对待的“自由”从来是一种制度笼罩下的豢养。

    “我选择阿塔纳修斯形上大学，不是因为它名声最大，而是因为它作为综合性大学，没有限制。普通人、哨兵、向导，都可以去。”林赛望着那张精致无聊的面孔，声音不高，却很坚定，“我想学习所有我感兴趣的东西，医学、认知科学、身体交互系统。我想靠这些技能谋生，而不是靠哨兵的身份。您知道的，如果强迫一个一心只想退役的哨兵，去执行星际维和任务，注定会发生很多意外。就这个星系的历史来看，至少未来100年的维和任务都不是闹着玩的，不是吗？您肯定比我了解太多了。”

    女督导沉默了几秒，随即换了话题：“但你应该记得，你的哨兵评级仍然是未评定状态。你尚未绑定任何向导，稳定性评估也一再延期。我们衷心希望你能够留在C星，享受赛默飞世尔家族为C星人民开设的各种保障服务。”

    林赛没有回应。

    “你现在的匹配度测试最高只到过30%，远低于正常工作线的60%。我们计划在下个月为你特别启动‘个体向导匹配特殊程序’，这对你未来在A星的生活极为重要。”

    “我拒绝。”林赛眼神坦然，“就算在这段时间里找到了向导又怎么样呢？对方不会跟随我去A星。”

    “但是向导的存在，哪怕只有短短2个月，也无疑能增强你的精神负载能力。”

    “自从我入学以来，7年，我使用稳定剂的次数不超过5次。这足以说明我不需要向导。”

    女督导微微皱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向导，你无法完成跨星长期迁移的精神负载适配。你可能会崩溃。”

    “那就让我自己负责。”

    女督导没再说什么，只是将面前的屏幕轻轻转向林赛。

    “那请你签字，正式确认放弃学院提供的所有继续教育机会、哨兵专项保护资源与配套医疗授权。”

    林赛提笔，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划一落，她仿佛听见一声无形的解锁声，某种束缚在她身后悄然松动。

    她自己掌控的未来，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