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鸢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目光。榻边烛火映在他眸中，浮动着细碎金光。

    她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多半是——既然她厌恶他，为何还要请楚彧赐婚，强嫁入魏府。

    正思忖间，魏珣突然扣住她的手腕，拇指在她腕间摩挲了瞬。他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公主的心跳，可不是这么说的。"

    清冷的檀香萦绕鼻尖，楚鸢呼吸一滞，慌忙后退时却被自己的白绸裙摆绊住，整个人向后仰去。

    电光火石间，魏珣将她揽入怀中。她下意识抵住他胸膛，隔着衣料竟触到异常灼热的温度。

    “你……”

    质问的话被堵在唇齿间。

    这个吻来得又急又狠，陌生得令楚鸢无所适从。在近乎窒息的眩晕中，她恍惚想起前世新婚夜，他连她的指尖都不曾碰过。

    为何同前世走向截然不同？

    她贝齿狠狠咬下，铁锈味顿时压过酒气在唇齿间蔓延。趁他松劲，楚鸢踉跄退至门边。

    魏珣却始终沉静地望着她，眸色幽深如潭，隐约竟透着一丝......哀伤？

    楚鸢觉得自己眼花了，他怎会哀伤，是为她的拒绝而心伤？

    若说心伤，也应是她才对。

    思及此，她如鼓心跳渐渐平复，心头却涌起说不清的愤怒。

    魏珣用指腹抹去唇边血迹，忽而低笑出声。

    这笑声令楚鸢毛骨悚然，见他长腿一迈再度逼近，每一步都似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公主……”

    未等他说完，楚鸢猛地推开喜房门，转身冲入夜色。吱呀作响的门扉在身后摇晃，她一路奔出魏府，夜风呼啸吹来，心头似也有如发丝线缠绕牵扯，乱如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素月听闻动静后追赶而至时，只见公主独自坐在浣衣河畔的桥边。春雨淅沥，清寒月光下，白衣少女抱膝而坐，宛如一幅水墨丹青。

    "公主，下雨了。"素月撑开油纸伞，"回府吧。"

    “我不回去！”

    素月为难道：“公主跑出来，国公大人会担心的。”

    少女侧目看向素月，眸光微闪： “是吗？”

    又是好一番劝说，楚鸢终于随素月返府。后院空无一人，想是魏珣已屏退仆从。

    一转角便见长廊中，那人暗红衣袍被夜风掀起一角，长身玉立，溶溶月色下，越发冷寂。

    支开素月去备热水，楚鸢对长廊冷声道：“素月真正效忠的，不是楚彧，是你。”

    那人微微抬眸：“何出此言？”

    “方才秋生扶你时，他腰间的令牌我看着眼熟。”楚鸢冷笑，“本宫想了许久。去年秋狩，素月随行包袱里掉落过同样式的……难怪，她总在我面前说你的好话。”

    从前念书时，楚鸢记性不好，但她观察敏锐，眼力箭艺在函宫学子中首屈一指的。

    魏珣未料秋生一个疏忽就令她看出端倪。天下人对元禧有诸多偏见，但她身边之人，却常为其机敏所惊。

    “是或不是？”

    他自长廊缓步而来：“是。”

    见他承认，楚鸢忍不住追问：“那十三名刺客，也是你所派？”

    “不是。”

    楚鸢却不信：“除了国公大人，本宫想不出谁有胆量行刺公主仪仗。”

    “如公主所察，臣若要另派刺客杀，素月又何必跳河救公主？”

    “你……”楚鸢不得不承认，魏珣所言有几分道理。“不是你所为，还能是谁？”

    “近日江南漕运出事，幕后之人即将伏法。恰逢公主大婚，有人狗急跳墙，企图借行刺仪仗转移视线，不过是想浑水摸鱼罢了。”

    她遇刺还能跟漕运案有甚关联，楚鸢听得发奇。

    前世那十三名刺客至死未招供，廷尉断为藩王余孽作乱。可后来魏府下人分明说是魏珣下的令。

    如今到了魏珣口中，又成了漕运案背后有人为扰视线下毒手……这么多说法，她到底是该听谁的？

    早知道就不杀那些刺客，大不了她亲自去审，总能看出点端倪。

    楚鸢有些懊恼。

    魏珣将她神色尽收眼底，淡淡道：“公主若想知道真相，不出三日自见分晓。”

    说着缓步走近，突然执起她的手。

    楚鸢不明所以，下一瞬冰凉的钥匙落入她掌心。

    “这是沧溟院正房的钥匙。更深露重，公主早些歇息。”

    次日一早，新婚夫妇照例拜见府中长者，一前一后，辰时同进入棠梨院。

    魏家人丁单薄，老夫人膝下仅有两子。长子魏垣乃魏珣生父，现任太安郡太守。次子魏牧在太安郡任督邮。

    公主敬茶这等大事，二房的人自然也不能缺席，齐聚魏老夫人的棠梨院中。

    二夫人一见新人进门，便捏着锦帕对老夫人笑道：“到底是金枝玉叶，这芙蓉面杨柳腰的，肌肤莹润如珍珠，比咱们玉瑶标致多了。"话是笑说的，口气却不那么是滋味。

    站一旁的魏玉瑶听母亲这样抬举旁人贬低自己，不满跺脚道：“阿娘！”

    昨日公主入府，四五百宫人随行，两百余抬嫁妆浩浩荡荡。老夫人特意腾出的庆宝院竟容纳不下，余下的只得搬进沧溟院偏房。

    二夫人瞧着那堆成山似的嫁妆搬进府，庆宝院和她的菡萏院一墙之隔，闹得她昨天一整日不得安生。

    魏珣生母早逝，魏垣未续弦，老夫人年迈，此前府中大小事务均由二夫人掌管打理，如今楚鸢入了府，想到要交出管家权，二夫人心中更不是滋味。

    直到昨夜听闻新人分房而居，二夫人才重拾了精神，猜测自家侄子对这元禧公主并无情意，日后这家还未必就净由侄媳妇说了算。

    盘算至此，二夫人又对老夫人笑道：“如今公主入了魏府，便是咱一家人，老夫人早就盼着抱重孙子，如今总算看着眉目了。”

    说着话，边偷觑新人神色。果然见公主蹙眉，而对上魏珣瞥来的冷眼，二夫人有些发怵。

    两人先给老夫人敬了茶，虽是新婚夫妻，二人中间再容两人也绰绰有余。众人看在眼里，心中各有计量。

    老太太倒是没说什么，笑眯眯地夸楚鸢几句，看向魏珣时，苍老的眼睛闪过微光。

    老夫人命丫鬟呈上备好的见面礼，是对成色极佳的翡翠镯子，连盛装的木匣都透着古朴雅致，泛着古物特有光泽。

    楚鸢记得这是魏府祖上传下来的，魏家没落多年，次等物件早已变卖殆尽，留下来这对碧镯的确顶好的。

    二夫人见镯子眼睛都直了，话里掩不住酸意：“当年怀征还说这对镯子丢了，原来老夫人好好收着呢。”

    老夫人睨她一眼，笑嗔道：“瑞芳啊，都什么时候还爱掐尖，要跟晚辈争不成？”

    “老夫人说笑了，儿媳这是说侄媳妇好福气。”二夫人讪讪一笑，手中却捏紧锦帕。

    楚鸢向老夫人福身行礼，双手接过木匣，笑吟吟道了谢。

    与前世一样，魏垣赠她一方精雕白玉砚台和一副璎珞，魏牧则送了一对金钗与臂钏。在楚鸢眼里虽算不得上稀奇，但她重视这一份尊重。

    给二夫人敬完茶，二夫人使唤婢女呈上一对白玉耳珰和一方绣帕。

    “咱小门小户的，比不得天家富贵。”二夫人笑盈盈放下茶盏，“这耳珰是和田籽料，绣帕是我花了两年心血绣的，还望公主笑纳。”

    她心里盘算得清楚，横竖比不过皇家珍宝，何必真掏空家底？可还得给玉瑶留着作嫁妆。索性添上一方帕子吹嘘心意，糊弄过去。

    毕竟，听说这长公主爱慕了自家侄子多年，总得给夫家长辈几分薄面。

    楚鸢连多看那绣帕一眼都不曾，只命素月上前接过，淡淡道：“二婶绣这般品相的帕子竟要两年，真是辛苦了。”

    二夫人没料到她当众讥讽，脸色顿时僵住：“你……”

    “二婶既有绣花的雅兴。”楚鸢不等她开口，转头吩咐，"素月，等会儿传信回宫，让御府署拨两个绣娘来陪二婶练绣艺，不用担心。有绣娘指点，必助二婶在绣艺上突飞猛进。”

    “你……”二房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突然嘤嘤掩面侧身扑进魏牧肩上，仿若受了天大的委屈。

    魏牧本就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左右不敢得罪，安抚二夫人两下，看了一圈人，最后只好把求救的目光放在魏珣身上：“大侄子，这……”

    前世二夫人没少在她面前炫耀夫妻恩爱，专挑她与魏珣不睦的痛处踩。那时楚鸢顾及体面，总是避让。如今再见这般作态，她只觉厌烦至极。

    是长辈又如何？哪怕当着魏珣的面，德不配位她就是要给治治。

    她本就打算借机闹翻，回门时好向楚彧讨要公主府。前世爱面没舍得撕破脸，在魏府白受了不少气，到后来发现不过是白吃亏，更别说眼皮子底下都让魏珣欺骗得彻底。

    这一世，楚鸢非要先下手，将魏珣的底细翻出不可。要找出魏珣前世的屯兵屯粮等痕迹，并非易事，难免弄出动静，若还是在魏府呆着，只怕惹魏珣注意。

    楚鸢正欲再添把火，却听魏珣淡淡道：“二叔近来公务繁忙，想必无暇陪伴二婶，二婶便好琢磨旁事。既如此，常平郡尉一职，二叔也不必急着赴任了。”

    “什么！？”二夫人一听，顿时慌了：“大侄子，这差事都说定了，你可不能这么折腾你二叔的前程呀。”

    郡尉主掌一郡兵力，常平郡是不输魏垣所在太安郡的大郡。魏牧盼了多年的要职，没想到被二夫人这一使性子，给闹泡汤了。

    魏牧一把拽住二夫人，咬牙道：“早叫你安分些！得罪侄子侄媳有什么好处！？”

    见弟弟弟媳吵架，魏垣便不得不出来打圆场，但在这宁国公府，他的威信远不及魏珣，只能做个和事佬。

    敬茶礼毕，楚鸢片刻不留，更未与魏珣交谈半句，径直回了沧溟院。将早晨得来的见面礼，统统都赏赐给了素月。

    素月惶恐推拒，楚鸢冷声敲打：“你跟在我一年有余，到底听谁的命令，给个准话，本宫不为难你去留。”

    “奴婢……奴婢今后只听公主的，以公主为上，绝无二心！”

    楚鸢暗叹了口气，想到前世这丫头替她挡暗箭而死，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也便饶恕她给魏珣作眼线的事。

    便只冷哼一声，道：“记住你的话，我的事，不准再告诉那人。”

    素月只得点头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