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停在宁国公府外。守门小厮匆匆来报,说是司州广川郡郡守派人送来贺礼。
司州乃楚鸢汤沐邑所在,虽非龙兴之地,却也是富庶之州。楚鸢原本享食邑三千户,楚彧登基后特下旨益封,将她的封地扩至万户,几乎囊括郡中最富饶的三县。
送来贺礼中不仅有常规的玛瑙珍珠玉器丝帛等,还有些广川郡特产时令春蔬,颇有心意。
楚鸢瞧了两眼,忽想到自本就打算向楚彧讨个公主府搬出去住,广川的大半山林丘泽不正都是她封地?在那建公主府,想必自在快活。
可又转念一想,广川郡距天京城足有二百里之遥,若是日后宫中有个风吹草动,便是长鞭莫及,终究是远了些。
楚鸢叹了口气,暗暗摇头。只得放下这个念头,吩咐素月将东西一并送去东厨,弄了菜肴晚间让府中人尝尝鲜。
晨间说要派绣娘之事,楚鸢当真让素月传了信。未至天黑,黄门令领着御府署从织室遣来的绣娘送至魏府门外。
楚鸢略有些意外的是,随着绣娘来的两名驱车宦者竟也要留下。
黄门令恭敬传楚彧的口谕道:“陛下担忧长公主殿下的安危,又知公主不喜太多人伺候,特意挑选了两名身手矫健、武艺出众的宦者相随而来,给殿下当出行随车马夫。”
楚鸢闻言皱眉:“既是有出众武艺之人,送来我这当马夫,岂非浪费。”
那黄门令恭顺一笑:“公主的安危自然是最要紧的,能为公主效劳是他们的福分。下官还需回宫向陛下复命,便不叨扰殿下了。”
楚鸢无奈,只好收下又放入魏府。她素来厌烦管人管物,这些事通通都扔给素月安排。
楚彧送的宦者虽显多余,但这两位绣娘倒是来得好。
听说御赐绣娘真的到了,二夫人只得连忙挤出笑脸相迎,又备茶点款待。不仅腾出菡萏院最好的两间厢房安置绣娘,还得做出时刻维持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楚鸢听素月像模像样的把二夫人的逢迎话学给她听,也忍不住轻笑。躺在庭院中醉翁椅上,轻摇香绸扇,静赏天幕晚霞,只当听不见府中下人的窃窃私语,看不见二夫人经过长廊时扔过来的恨恨眼刀。
天边已现出圆弧形的清冷月亮,叫她不由得又想起前世。
那时入府半月后她风寒痊愈,应当接手府中事务。楚鸢瞧出二婶不舍管家之权,便让她继续掌府中大小事,乐得轻松。楚鸢也不愿让魏珣觉得她娇气,不执掌中馈亦在不少地方出钱出力。
可谁想日子久了,二夫人却总在她耳边阴阳怪气,道她掌家从早忙到晚,羡慕侄媳云云。
府中说也就罢了,去外面与京中夫人茶话又管不住嘴,明里暗里道她是非,话飘了一圈还是传回楚鸢耳朵里。
为府中和气步步退让,却受这般对待,楚鸢本就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闹开了,但到底是长辈,给她本就不好的名声又添上一笔。
后来她是看明白了,这个二婶是既不愿放掌家之权,又看不惯她在府中享清闲,明明是旁亲却在她跟前摆上了婆母的谱。
楚鸢前世为了面子又顾及魏珣,到底是吃了不少暗亏。
如今重来,楚鸢既不想忍也不想演,索性就抓二夫人的话漏洞,给她多找点事做,省得腾出空来在她面前晃荡。
夜幕低垂,魏珣踏着月色回府。穿过庭院时,恰见一道窈窕身影正从院中醉翁椅上慵懒起身伸腰,与婢女低语嬉笑。
暗蓝夜色中少女五官并不十分清晰,偏生哪怕是黑夜里,那双如秋水潋滟的眸子,依然显娇媚。
她正巧偏过头来,两人对视了一瞬,少女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只是下一瞬就带着婢女转头离开庭院。
魏珣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一旁侍奉的秋生却上前,低语数句道出午后的事。
魏珣神色未改,前往书房时行经月洞门却正好碰见两名宦者。
宦者连忙行礼,齐声道:“国公大人。”
魏珣点头,当与之擦肩而过,两步后他脚步微顿忽然回首,目光在那二人身上,眸色渐沉。
*
婚后第三日,长公主归宁回宫,少府早已备妥一应事宜。
晨光薄雾中,少府丞在前引路,羽林中郎将率队护卫。楚鸢一眼便先注意到这羽林中郎将已换了人。
再往后瞥了眼,先前护驾不力的中郎将被贬至护卫队伍中,看那服饰品阶,应是已降为骑郎将。
楚鸢身着华服登上赤罽车,掀帘回望府门时,恰见魏珣自府中迈步而出。
在他目光投来之前,楚鸢“唰”地放下车帘。可那袭影青长袍的颀长身影,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楚鸢轻拍脸颊,暗自警醒:切莫再被这副皮相所惑。
马车辘辘前行,不多时便驶入皇城。
正所谓坏事传千里,楚鸢还不知晓流言已同长了翅膀,不过一日便传遍京城。
归宁这日,直到看见街边驻足观望的百姓比大婚那日还多出三成。
“长公主下嫁宁国公府,新婚即分房而居”、“宁国公府夫妻不合”、“公主仗势欺压府中长辈”......
间歇从他们交头接耳的私语中听见片段,楚鸢方明白自己又成了京城谈资。
楚鸢暗自咬牙,这满城看客,倒似个个都盼着她与魏珣和离一般。她自己想分居是一回事,被人盼着和离到底更不痛快。
马车入正元门,前世中箭坠城,隔着满地积雪尸骨,与魏珣相望的那一瞬,霎时又重映脑中。楚鸢面色骤然苍白,心口似一瞬又重感知那中箭之痛。
素月见她捂着胸口面色有异,忙问:“公主可有不适?”
“无事。”
楚鸢摇头,将那些残影从脑海中驱散。
车驾行至皇城东武门下马碑前停驻。
楚鸢随手掀开车帘,一抬眼,却正对上魏珣疏朗如星的眼眸,目光下移,便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在她身前。
楚鸢滞了一瞬,才慢慢将手放入他温热宽厚的掌中。
他一轻托,她整个人便跌入他怀中,被他半抱着下了马车。
随行宫人与少府官员队伍中,顿时响起轻微的抽气声,不少人面露惊讶。
这哪像是传言中针锋相对势同水火的夫妻?
依礼制,公主驸马需先往永寿宫向太皇太后请安。
楚鸢与楚彧虽为嫡出,但父皇并非景帝嫡子。太皇太后原是景帝时的贵人,待父皇继位才母凭子贵晋为太后。而后父皇驾崩,楚彧即位,作为景帝唯一在世的妃嫔,龚氏变成了大陈最尊贵的太皇太后。
永寿宫内,畏寒的太皇太后即便在渐暖时节仍烧着地龙,熏炉中沉榆香袅袅升起。
楚鸢与魏珣依礼拜见。
太皇太后放下茶盏,缓缓开口: “听闻前日元禧遇刺,可有大碍?”
“谢老祖宗挂念,孙儿无恙。”
“刺客胆大包天,竟敢对皇族行凶!”太皇太后冷哼一声,忽又话锋一转,“不过元禧啊,你既已为人妇,也该收敛性子。刺客犯了天大的错也应交由廷尉审讯,何必当场屠杀,惊吓百姓?有损皇家体面。“
楚鸢最厌这等说教。自幼龚氏并不与她亲近,也不喜姜后,唯独楚彧颇为慈爱。
虽不明龚氏如此背后缘由,既不招人喜爱,楚鸢也不多讨好。只由着太皇太后念叨,维持表面恭顺,左耳进右耳出便是。
魏珣比她耐心多了,倒是任着太皇太后问话。
话已将尽,二人正要告退,却正逢赵嬷嬷入殿禀报:“太皇太后,宁邵公主与安吉公主前来请安。”
太皇太后听了,终于浮出几分真笑,看向楚鸢:“正巧淑儿和珉儿也来了。元禧出嫁后,姐妹间见面的机会便更少了,不妨多留片刻。”
楚鸢微怔,与魏珣交换了一个眼神。
“臣在外等候公主。”
魏珣自是看出太后想留楚鸢单独说话,躬身行过礼,便退出宫。
宁邵与安吉相携而来,正好与出殿的魏珣错身而过。
二人向太皇太后盈盈行礼,余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楚鸢。
宁邵落了座,先开口道:“皇姐出嫁途中遇刺,妹妹在宫中听闻此事,险些吓坏了。幸好姐姐无恙。“
楚鸢淡声道:“无甚大碍。”
“幸好姐姐无碍,”安吉快语接话,“魏大人位高权重又丰神俊朗,换我是姐姐,要是命丧出嫁途中,岂不可惜将夫君白留给旁人……”
宁邵急忙截住话头,嗔怪道:“你这丫头,怎能与皇姐相提并论。你年纪小,不知当年在函宫时,人人对魏大人恭敬有加,唯有皇姐敢日日缠着魏大人,哪怕课业常年垫底,就凭着硬生讨了箭术第一。换你,怕是没脸去。”
安吉执帕掩唇,惊叹:“哎哟,那必是不成了。安吉如今在函宫,可是样样名列前茅呢。”
楚鸢听着二人明夸暗讽,只闲闲把玩着指尖蔻丹,连个眼神都欠奉。
宁邵与安吉的生母皆是太后母家龚氏所出,深得太后偏爱,姜后在世时便没少受那二妃的排挤。
有其母必有其女。楚鸢后来才知道,她那些不学无术、虐打下人的恶名,泰半都是这两位好妹妹添油加醋传出宫去的。
如今已嫁出宫门,宫中过往恩怨楚鸢本不欲再计较。
阖宫上下谁不知她与这两位妹妹不过是表面和气,哪有什么体己话可说。
她倒要看看太皇太后留下她是何用意。
两个公主见楚鸢不为所动,自说得没趣。
安吉毕竟年幼,心性略急躁,直道:“听说皇兄从御府署批了绣娘入魏府,不过一日,京中不少人都知皇姐仗势欺压魏府长者之事。皇姐如此,让王公贵族都以为咱皇族女儿个个跋扈,宁邵姐姐如今正在议亲,恐怕都得一时被耽搁。”
安吉话刚落,太皇太后不紧不慢接着道:“姜后故去后,哀家知你与彧儿相互扶持,他对你偏宠是常情。如今元禧你已觅得佳婿,身为长公主,自当为皇族女儿表率。切莫仗着皇恩肆意妄为,平白消磨了福分。你是个明白人,当知哀家苦心?”
楚鸢面色一冷。太皇太后原是怕她仗着有楚彧维护,肆意败坏自己名声,妨碍宁邵和安吉两个待嫁议亲。
前世她出嫁后便确实收敛脾性,尽量向大众所望的公主贤良端方模样靠近,是以太皇太后并未对她说过这番话。再加上,那时她在魏府病了大半月,归宁之日定在四月初,也并非今时。
看来从这一步起,就与前世不同了。
楚鸢听入耳,却并未放在心上,面上绽开甜笑:“老祖宗说的是,元禧记下了。若是没其他事,元禧就先行告退去见陛下。”
龚氏抬眼瞧了她神色,见无异样,便不再留她。转头与宁邵、安吉闲话吃茶去了。
一出永寿宫,楚鸢面上笑意顿敛,眉宇间尽是冷怒。素月跟在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
楚鸢环顾四周,宫道空寂无人。
“驸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