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燃尽的蜡滴凝结于青铜灯盏边。
宋棠夏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睫毛上还沾着昨夜未干的泪痕,她侧着身卧在对着墙的床边,指尖触碰到的床被,满是粗粝敢。
她的脑袋隐隐作痛,不知是不是昨夜哭晕了神志,最后一丝气力也被抽走的缘故。
昨日!
忆起昨日,她的脑海里满是火光冲天,痛苦嘶吼的情景。
她爹还在寨子里!
宋棠夏猛地瞪圆眼,攥着胸前的衣襟,挣扎着从床上坐起。
她身上还穿着被揉皱的红嫁衣,断了半只的金步摇歪歪斜斜地插在发间,没有一丝新娘子的风光。
这是哪里?她爹呢?
屋外,柏长雪端着碗,踩着一地尘灰出现在宋棠夏的房前。
还未进入,忽见窗户前扒着个身形壮硕的汉子,正弓着背探头往里瞧。
柏长雪不知是否看错,那汉子粗粒的掌间还沾着一抹白。
这人他在寨子里见过,是老寨主的手下,似乎叫“壮彪”。
柏长雪有些狐疑,立即出声:“你在做什么?”
壮彪听见声如遭雷击,吓得差点扒不住窗框。
他手慌忙朝身后衣布上一抹,继而转过身。
撞进柏长雪寒潭般的目光中,壮彪挤出一抹笑,紧绷的面色缓和下来,继而摸头一笑,“原来是柏公子,豪哥让我来看看少主醒了没有。”
柏长雪微微点头,与壮彪擦肩而过。
那一瞬,他似乎闻见了一股分外熟悉的香气,却一时想不起来。
他端着碗推门而入,继而说道:“你回吧,我去
看看。”
壮彪哈着腰应声,快步走远。
轻微的一声响动过后,门开了。
见床榻上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柏长雪有一瞬讶异。
他蹙眉转头,见宋棠夏不知何时已坐在梨木桌旁,身上的嫁衣也不见踪影,而是换回了平日的赤色劲装,长发被松松挽成了马髻。
见来人是柏长雪,宋棠夏睫毛半颤,一改昔日的热情,将脸别向一旁的窗台,未言半句。
柏长雪也不做声,只是挽袖将手中的碗放在了宋棠夏面前。
“吃点东西。”
自昨日从山寨仓皇出逃,宋棠夏至今粒米未进
又是激战,又是奔波,哪怕是圣人,也有疲惫之时。
宋棠夏早已饥肠辘辘,可来人是柏长雪,她不愿动一箸他拿来的食物。
柏长雪只得又道:“这粥温了三遭,再不吃又要凉透了。”
柏长雪又把瓷碗往宋棠夏的方向推了推。
“我们现在暂时在城中找了间荒废的屋子应付着,但那帮人不久就会带兵进城搜查,迟些我们还得赶路。”
宋棠夏仍是攥紧手,不吭一声。
柏长雪当职帝师时,饶是学堂中最顽劣的皇子,见了他也得乖乖认错受罚。
偏偏眼前这人将脸都气鼓了,也不肯舀一勺面前的吃食。
柏长雪忽然觉得,就是在朝堂上将那些老臣驳得面红耳赤,也比眼前这场无声的对峙来得容易。
正僵持之际,索性潘建豪推门打破僵局,救柏长雪于水火。
“少主醒啦!”他也端着几碟碗盘,依次放在宋棠夏面前。
“少主将就着吃吧。”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随后说道:“这里不比寨子里,等我们找到了安稳的地方,再好好吃上一顿!”
被香气裹挟的饭菜钻入宋棠夏鼻尖,引得她微微动容。
随后,她指尖微动,正过身拿起面前的碗筷,不吭声地夹菜入碗,大口吃起来。
柏长雪垂眸盯着原封不动的粥食,轻抿着唇。
看来是独与他置气。
屋内一时只剩碗筷碰撞的声音,待吃个半饱,宋棠夏缓缓抬起头,握着碗筷的手骤然收紧,在空中微微发颤。
她直视着柏长雪的眼睛,声音微不可察,眼带希冀地问道:“我爹......怎么样了?”
话未说完,宋棠夏又浮现她被强硬带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刀剑密布,敌军前仆后继地涌向她爹所在之处,视野被血色铺满,最后兵刃刺入血肉的声音仍在她脑海里回荡,清晰可闻。
柏长雪垂眸望着她泛白的指节,默不作声。
屋内如死寂一般。
在漫长的沉默中,宋棠夏眼神执拗地望着柏长雪,水光慢慢浮现。
硬是要他给个答案。
潘建豪见气氛不对,急忙插嘴,声音比平日里拔高了八度,“少主,你想啊,寨主武艺高强,身边又有我们那么多弟兄在,怎么可能有事?”
宋棠夏有些狐疑,“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潘建浩拍了拍宋棠夏的肩,劝慰道:“你放心,寨主让我们先出寨,只是因为担心你的安危。等过段时日,说不定他就会来与我们回合。”
“你得振作,寨主不在你就是我们的领头人了! ”潘建豪低头拣起碗筷,咽了咽泛起铁锈的喉,声音沙哑道:“我先去看看弟兄们,少主和柏公子先一起商议今后的对策吧。”
说着,潘建豪转身,滚烫的泪珠顷刻间砸在地上,他偷偷用袖口一擦,带着一双湿红的眼眶推门而去。
屋内气氛因一人的离开又冷沉下来。
最终还是柏长雪先开口,“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他们一时半会不会离开宁城,这么多人扎根城中一处迟早要被发现,得另寻去处。”
宋棠夏昨日哭得肝肠欲裂,加之未进滴水,嘴唇早已干裂。
但她仍从喉管深处艰难得吐出几个字,沙哑得近乎破碎。
“我想去寻......”
“嘭!”
巨大的推门声响起,离开的潘建豪去而复返。
“少主,那帮敌军入城了!现在外边到处是军队在找寻我们的踪迹!”潘建豪将宋棠夏的皮鞭抛给她,“我们即刻就得启程离开!”
宋棠夏下意识接住,怔愣地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快?”
顾不得她多想,柏长雪握着她的手腕就往马厩大步奔去。
将宋棠夏拽上马后,柏长雪又牵着柏池一跨步上了另一匹马。
随后,他高喊一声:“撤!”
一行人揣好东西上马,扬鞭便往城外深山上去。
宋棠夏回过神,扬鞭跟在队伍后离去。
离开之前,她还隐隐听到一墙之隔那边传来问询声。
“有没有见过这两人?一个是城外山寨的少主,一个是朝廷重犯!若有人揭发,重重有赏!”
突然,不知谁撞击发出了一阵闷响,引起了敌军的注意。
其中眼尖的立马喊道:“他们在那里!要逃了,我们快追!”
宋棠夏猛地一扬鞭,加快了马匹的脚步,将敌军远远甩在身后。
一路风尘。
过了许久,许宋棠夏拽着缰绳,跟着柏长雪停在了一处山脚。
突然,打头的潘建豪将刀抽出,眼神锐利,直指前方。
“什么人?”
这批人衣着类似身后追赶他们的敌军,可又有些微不同之处。
潘建豪目光警惕地盯着对面领头之人。
对方也看着他们,显然也是冲他们来的。
这时,柏长雪出声。
“是我的人。”
只见他带着柏池利落下马,朝领头走去。
“柏公子。”
领头之人面色焦急,三两步走上前,喉间翻涌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柏长雪一个眼神制止,堵在口中。
“林统领,先带他们上山避敌吧。”
自从被柏长雪遣散后,他们这些一同从京城出来的亲卫,便在山中寻了个地安生着,等着公子的再次召唤。
在山中安营了这么些时日,对山中的地形地势自是要比潘建豪等人熟悉,如今由他们带路最好不过。
可竟在这时,身后又传来了一阵奔腾的马蹄声,是留下殿后的人。
那人喘着粗气,面色焦急道:“不好了!他们不知有谁相助,竟一路朝这个方向跟过来了!”
“怎么会这么快!”潘建豪咬牙怒骂,“这帮王八羔子,没完没了了是吧!”
柏长雪沉默片刻,眼尾注意着角落一人的动静,沉声道:“事不宜迟,快上山。”
一群人迅速下马,由林统领带路,纷纷往山上去。
路行至一半,突然出现了一声巨大的闷响,伴随着大地的震动。
只听“哎哟!”一声。
壮彪痛声哀嚎。
“怎么回事?”潘建豪走在前头,听此动静连忙往回瞧去。
只见壮彪四脚趴在地上,挣扎着起身。
他摆手道:“地滑摔了一跤,不碍事豪哥。”
潘建豪见状,转身回头把他拉起来,只见壮彪手上裂了个大口子,血涸涸往外流,就连被他压塌的草根,也被沾上了血色。
显然并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
柏长雪面色一凛,眼底寒芒转瞬而逝,他加快步脚,附身凑近林统领耳畔,低声吩咐几句。
领队听后面色一变,手缓缓挪下搭在刀柄上,转头向壮彪走去。
他面上呵呵笑着,“小兄弟可得小心些,不然......”
话音未落,领队目露凶光,腰上刀剑骤然出鞘,猛地劈向壮彪。
可这一击堪堪擦过壮彪的衣袖。
只见壮彪面色仓皇一变,身子一矮,躲过刀剑后猛地往后退去。
“你的人这是在干什么?”宋棠夏惊惶出声,就要提枪加入战局。
都是自己人,怎么还在这时内斗了?
柏长雪抬手拦住宋棠夏,随后出声,“那人便是细作。”
宋棠夏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
壮彪是她爹捡回来的,自小便养在寨中,怎么可能会背叛山寨。
“你若不信,就问他敢不敢把手伸出来。”
宋棠夏带着希冀地望着壮彪,期盼着他自己将手伸出来。
却见他一脸心虚地撇过眼,将手藏到背后。
见这场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宋棠夏脸色煞白,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陌生得可怕。
一夜之间,寨子没了,他爹了无音信,就连自小一起长大的人,都背叛了自己。
潘建豪痛心,“寨主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说着,他就要拔刀加入那两人的战局。
可壮彪一身腱子肉竟也不是白长,力气大得惊人。
他咬着牙,两手用力往上一顶,林统领执剑的手被震得发麻。
不等潘建豪加入战局,壮彪便打定了主意般,击退了人便跌跌撞撞往山下退去,一眨眼便没了身影。
宋棠夏也欲去查看,却被柏长雪沉声阻挠。
“寻个安身之处要紧。”
更何况,以他对罗建的了解。
无用之人,他不会留下。
潘建豪不甘心的冷哼一声,收刀转身大步向山上走去。
“弟兄们,抓紧赶路!”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树影摇晃的动静越来越大。
“不行,照这样下去,我们肯定会跟他们碰上的。”宋棠夏回头看去,出声,“得派一队人去引开他们。”
众人一时沉默无言。
谁都清楚,这要是去了,就不知还有没有回来的机会。
气氛沉闷之间,一道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去。”
宋棠夏循声望去。
出声之人傲骨挺立,即便是在逃命路上,依旧沉着冷静。
那人是柏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