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集经十四曰:有三昧,名曰清凉,能断离憎爱故。
乌云翻涌,如墨汁泼下。大雨如珠,飞溅入船。天边却露出一段清丽的山峦。
蓬壶积累了三世功德,飞升成仙了。
飞升前的一刻,她正坐在木兰舟上相亲。
双亲都去世了,她喜欢当差,又需糊口,女扮男装顶了她阿耶从前的差事,在本朝官衙做着一个没有品级的低等小吏。今日休沐,换上一直舍不得穿的簇新衣裳,由隔壁婶子牵线,在船上与婶子赞不绝口的郎君相看。
按照郎君和婶子的约定,她坐在木兰舟头,郎君坐在舟尾。刚坐稳,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她就飞升了。
想起昨夜梦中,的确有位朱衣童子出现,“哐当”一声敲响了锣,毫无喜色地道了句“恭喜娘子得道成仙,万望明日好生准备”,便匆匆离开了。
唉这世道!梦境居然也能成真。她赶紧回头,只见坐在木兰舟尾的郎君身穿一件云峰白圆领袍衫,也正仰头望着她。
雨点白而透明,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隔着巨大的雨帘,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觉得坐在雨中的人不仅不狼狈,反而姿态闲逸,风度典雅,大有人在画卷中的意味。
下一瞬人就到了天界。天界的南天门外,黑云覆日,飞沙走石。一众仙官个个如临大敌,正运功抵挡着一把剑。
她卷在强大的修为里,正想着如果能被横七竖八的气流冲下界,相亲是不是就可以继续了,剑却忽然蹿到了她手里。
霎时间,云开风停,四周安静了下来。跌在地上的仙禽翻了个身,拍一拍灰尘,郁闷地飞走了。瑞兽站起来,白一眼周围,一瘸一拐地散了。
众仙官不自觉地张大了嘴,看着蓬壶的眼神极其复杂,有同情、懊悔,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在纷纷向她表示欢迎后,大汗淋漓地退下场。
最后只剩下一位仙官:“祝贺蓬壶仙子飞升,我叫仁郁,分管仙官们的升迁、调动,以及考核。”
蓬壶向他行了一礼,仁郁相貌秀气,说话四平八稳,一身白袍,不难看出打了好几处补丁。他身后最近的一座宫殿,檐角本是飞扬的,却缺了一块。正气的匾额看起来有种一触即碎的脆弱感。
书上说,天界超凡脱俗,生机勃勃。蓬壶也曾想象它琼枝玉树、灵气遍地的样子。可这里似乎陈旧简陋,暮气沉沉,总之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蓬壶双手奉剑还给他。
仁郁不接,笑眯眯道:“蓬壶仙子,这是输心剑。所谓输心,即真心之意。输心剑只认真心真意的人为主人。今日正逢它认主,在仙官们中间绕来绕去,折腾了整整一日,如今终于认了主,以后它就是蓬壶仙子的法器了。”
输心剑缥缈而深邃,蓬壶看着它,心中欢喜:“明明是把好剑,可仙官们为什么要躲着它呢?”
仁郁为难地挠挠头,这位仙子初来乍到,眼力劲倒是不差。
“输心剑的确是天界宝物,仙剑之中,排名第三。仙官们不知道今日有人飞升,花了不少修为来抵御它,现在他们的那些修为全在这把剑里,人剑合一,可以为仙子所取用。权当是给仙子飞升的贺礼吧。”
难怪众仙龇牙咧嘴的,原来不少修为都搭给了输心剑。天上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掉馅饼,蓬壶安静地等待下文。
果然,仁郁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帝君说,输心剑认了谁做了主人,谁就要负责去找二殿下。”
“哦?是件难办的差事?”她问。
三千世界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可蓬壶语气平和,饶有兴趣,眸中的光像竹上的露珠在阳光下晶莹透亮。仁郁暗暗觉得自己选对了人。
今日飞升的本有三位人选,他看了他们三位在人间的经历。
一位是国色天香的妃子,因军中哗变,被君王下令缢死,魂魄一直在人间游荡。但她命格绝好,当凡人的时候,日常就是承君王恩宠,享万民供奉。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像这种一人得道,族中鸡犬都要升天的女子如果到了天界,她家的亲戚迟早要来,天界供养不起。
另一位不精通做事,但擅长做官。在凡间的时候,朝廷对他已经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如今寿终正寝了,可直接飞升。纵然是同样为官的仁郁,看了他一路升迁的履历,也不得不承认,做官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但这样的官,天界不缺。
最后一位是蓬壶。她第一世参与黄河治理,第二世写了卷传世医书。第三世经手大案奇案,却藉藉无名。此人对当差有一种无比的狂热,且有勇有谋,稳妥干练,正是天界所不可或缺的,故而仁郁选中了她。
再看她今日的打扮:梳双鬟,未婚,少了人间的许多羁绊。茉莉花插鬓,身穿圆领杏黄短襦,裙拖六幅湘江水,褐色帔子绕臂垂曳,脚踏翘头履。从头到脚,一身新衣新履,显然是为飞升好生准备了一番,足见对升仙的重视与期待。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乌发间闪出几丝熠熠的银光。
仁郁简直不敢相信:“蓬壶仙子年纪轻轻,就有白发了?”
蓬壶见怪不怪,平淡应了一声,她的确早早生了些白发。
头发有黑就有白,乌发美,白发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可人间对白发有着惊人的偏见,将它视为衰老和艰辛的象征。迫于这种压力,许多人对此充满了恐惧,一旦生了白发,很难不顾影自怜,甚至觉得没脸见人。难道天界也这样?
仁郁兴奋道:“仙神们千年万年顶着一头乌发,实在相看两厌。我们天界以白发为美,白发在我们这儿就是卓然、智慧、独特的象征,蓬壶仙子一定会仙途无量的。”
看来天界也不是一无是处。
仁郁对他选中的人越发满意:“二殿下的事,说来话长。”
“一千年前,帝君的第一位天后海势君去净白院探访她的故友无峥。当晚被妖族废王偷袭。最终,净白院一万剑修战死,海势君陨落,帝君和海势君的独子,我们天界的二殿下霁如染失踪了。”
蓬壶心惊,她听说过净白院。那是无数剑修仰望的山巅,其院首无峥是天界第一剑道。是什么样的偷袭能导致净白院的一万剑修消亡?
“世间事向来难挡真心真意。帝君说,输心剑出现,或许就是转机,要输心剑的主人一定把霁殿下带回来。这些年帝君茶饭不思,夜难安寝,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我们也是。”
仁郁把“忍耐”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蓬壶从前办过寻找失踪人口的案子,她自然了解失踪人口的家人那种无边的绝望和艰难的挣扎,可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对。
既然天界上下这么盼望霁殿下归来,为什么她一上来看见的都是仙官们在奋力抵挡输心剑呢?而且一千年也没找到霁殿下,这效率是不是有点低?假使净白院之变后,霁殿下身处险境,一直等人施救。那如今,一千年都过去了……
“我们可就都指着你了,尽你所能,赶紧把他找回来吧。”
仁郁深深看她一眼,拉她站到一边,音量降至最小。
“你有所不知,霁殿下他的命格是天生我财,无财不欢。在去净白院之前,他、他把仙库钥匙带走了。主管仙库的官员最初没有发现,后来发现了,又不敢上报,帝君是过了两百年后才知晓的。”
蓬壶明白的,神仙也需要财物傍身。虽说灵力可以变幻,但只能维持一时,不能长久,更何况灵力也是有限的。
“这些年仙库虽然充实,可里面的东西一样也取不出来。说出来全是血泪,整个天界都在啃老本,种种捉襟见肘就不必提了。”仁郁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了,“仙官们都还不知道这件事呢,以为帝君节俭或者吝啬。实际上是我想尽了办法,没有钥匙,是真的什么也拿不出来啊。”
蓬壶:“……”
难怪天庭看起来陈旧破落,就连仙禽瑞兽也没什么精神。
“霁殿下有动用过那把仙库钥匙吗?”
仁郁摆手,叹了口气:“他那样的命格,自有别的生财之道。区区仙库,根本不在他眼里。”
蓬壶听出了一种同仙不同命的悲酸和无奈。
穷并不可怕。升了仙,寿数格外漫长,却无事可做,才叫可怕。蓬壶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法器和修为我都有了,可我缺人手,还有……办差的费用。”
仁郁沉思片刻:“有两个人给你用。一个叫红叶,能捕梦和解梦。之前的很多年,就是她在负责寻找霁殿下,故而对霁殿下的事也算熟悉。”
能够捕梦和解梦,无疑是项专长啊。那为何没找到霁如染?
蓬壶心中狐疑,又不便问,只好意味深长地看着仁郁。
仁郁随即反应了过来:“唉,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霁殿下根本就不做梦。”
蓬壶恍然,也就是说,天界派了一位能捕梦的人,去找根本不做梦的霁如染,一再验证了他不做梦之后,也没打算换人。
“另一个叫江雪,是我上属的侄儿。至于是哪位上属,不能打听。”仁郁微微一笑,用食指堵住唇。
不告诉她,她求之不得。
仁郁既然知道仙库钥匙丢失这等机密的事,自然是天帝的近臣,那他上属的官阶就更不用提了。蓬壶就算知道是哪位大人物的侄儿,也要装作不知道,否则用起来,诸多顾虑,不会顺手。
“上属的本意是让他好好历练,可他跟着我整日看履历,能有什么历练呢?他私底下有个爱好,喜欢给人妆扮,扮什么像什么。”仁郁压着欢快的心情,“既然你缺人,就给你吧。”
蓬壶明白了,上属的侄儿在身边,仁郁也不自在,正好碰上她缺人用,便把烫手的山芋抛给了她。
“仙人易容,是不是捻个决就能变幻?”
“能变幻,但不能持久。相由心生,仙人一个小小的雀跃、惊讶,往往就能现出本相。”
“那位上属侄儿的嘴巴严吗,他可信吗?”
到底是经常办差的人,这个问题问得老道。仁郁道:“我试过他好几回了,他没有把我交代的事情泄露给他叔父,可见嘴是严的。”
“那好。”蓬壶答应了。
仁郁指指方向:“我给你安排了办差的地方和住处,你向来勤勉,故而办差和居住同在一处,相距不超过百步,省时方便。到了晚上,那里漫天星光,景色甚美。”
也就意味着,除了近和景色美,其他方面都不行。果然,蓬壶听仁郁道:“本该送些用物过去的,可如今手头上都紧,你且将就着,等霁殿下回来再补。”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到底是天界主管官员的,画大饼的本事可真不小。蓬壶笑笑,也不计较。
仁郁想着,蓬壶虽是个当差狂,可事关重大,想让她好好办差,总得给点名和利。
利,现在是一分没有,还得长期拖欠着,就只能给名了:“你办差的地方就叫成章院吧,天界除了净白院,还没有一个机构称‘院’的。”
蓬壶觉得不妥,顶着成章院这么大的头衔,如果还是找不到霁如染,压力岂不更大。
“既然天界除了净白院,还没有一个机构称“院”的。那成章院称‘院’是否合适?”
“你刚入天界,尚无寸功,官阶定高了,恐不合适。但你的任务特殊,天界能称‘院’的,说明是一种特殊设置。如今寻找霁殿下迫在眉睫,称‘院’无可厚非,你就不用推辞了。”
“至于办差的费用……”仁郁为难地抹了把脸,从手腕上褪下一只十八子手串,“这个哪里都能用,我已经二十年没拿到官俸了,拆了东墙补西墙。可你刚来天界,怕是不能随机应变,蹭吃蹭喝。这件手串省着用,我试过多次,发现只有当每颗珠子分成七十二等分的时候,既不是粉末,又能物尽其用,你就按照这个数去分,才能给出去。”
蓬壶应了一声,接过红豆大小的一串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