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蓬壶住的屋子里，嘈杂声连绵不断，可她最恨睡不好觉，隐忍着不愿醒来。直到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她的脖颈，她才忍无可忍地睁开眼，堪堪迎上一对幽冷的眸。

    今夜大雾弥漫，不见星光，唯有柑橘林时不时传来的果香，提醒着她身在何方。

    难道在天界的第一晚就遭贼了？可家徒四壁，也没什么可拿的啊。

    她从前好歹是个官差，最不怕的就是贼了，遂强忍着睡意，安静回视。

    来者是个年轻男子，坐在她身畔，不知像这样坐了多久，又看了她多久。姿态高傲冷漠得几乎不真切，脸却挨得她颇近。相貌英俊，轮廓分明，到了眼尾处却有一点妩媚。眸光似天地间唯一的星子，亮得发烫，可握在她脖颈处的手，却凉入骨髓。

    见她醒了，他收回几分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女子心可真大，睡得可真香。这间屋子的门和窗户年久失修，稍稍一碰就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他每次进来都嫌吵，她却能在梦里甜笑。

    他盯着蓬壶，手下又紧了两分：“你这小贼从哪来的，怎么住在我屋子里？”

    他屋子里？

    蓬壶惊得几乎张大了嘴。

    仁郁就算再捉襟见肘，也不可能往一间屋子里安插两个人吧？这么破落的屋子，到处都是歪的，半扇窗户都快掉下来了，居然还有人跟她抢？

    她做凡间小吏，追捕江洋大盗的时候，曾得过一卷精妙的剑谱，如今又拥有不少仙官自发贡献的修为，艺高人胆大，直接抬手把他手腕格开，坐了起来：

    “这里是成章院，四间茅舍，一片橘林。我跟其他两位同僚一人一间屋子，最大的那间用来办差和议事，什么时候成你的屋子了？你看！我的同僚就住在那两间。”

    男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没有灯火，一片黑暗，嗤地一声：“口齿倒是伶俐，可惜初来乍到，却不知天界能称‘院’的，唯有净白院。成章院……你倒是会出口成章，随口就编。”

    这话提醒了蓬壶，本来她也想不明白，仁郁为何要把这里叫做成章院，原来是随口编的。

    成章院刚刚设立，不知道也不奇怪，只是蓬壶一时也猜不透男子的身份。

    仁郁也算位高权重，可衣袍上打了好几处补丁，脸上就写着“窘迫”二字，见她一身新衣新履，表面没说什么，实则羡慕得嘴歪。

    此人身上虽逸有仙气，却穿着一件杏色织金胡桃纹衣袍，华贵堂皇得不可思议，浑身散发着夜色难掩的风流倜傥，奢侈得竟不像天界的仙君。

    “趁我还没有发怒之前，赶紧滚，这里是我故友从前住的地方，不是你能待的。”男子眼皮冷冷撩着，神色有三分不耐，七分嫌恶，末了，又道了一句,“凭你也配！”

    真是奇闻奇事。他是不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是荒郊野外，说得却好似庄严宫殿一样，就连她这个新主人竟不配了。

    蓬壶气笑了，拿起输心剑，起身用剑锋抵着他的喉咙：“有什么配不配的？我在凡间的屋子虽不怎么样，可真不比这里简陋。若非我的确是这里的主人，还真被你蒙着了。”

    男子被输心剑逼着往后抻了一段距离，没想到这小贼修为强大，竟然能逼退他，瞄一眼剑，冷冷道：“倒是把好剑。”

    输心剑认主，在众仙官面前游走了一日，他显然不认识。

    蓬壶困得直想打哈欠，眼睛都睁不开了，不愿再多想，把他逼退到五步之外的门畔：“出去，别吵着我睡觉。输心剑，仙剑排名第三，你再无理取闹，我就用剑来说话。”

    男子猛然想起，今日的确有人跟他提了一嘴输心剑认主的事。难道她真是从凡间飞升上来的仙子？正要说话，门一开，就被她运力推了出去。

    刹那间，澄亮的果香扑面而来，混合着酸与甜娓娓蔓延开来，依稀有雾水、阳光以及花香的味道在里面。这是柑橘林的果子，他大吃一惊。

    今夜大雾，他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注意到这片橘林。闻到果香，也不曾往荒废了一千年的林子上想。这些年，纵使他以仙力浇灌，这片果林也依旧荒芜着，他曾以为它永远也回不到从前的景象了。

    橘林是不会无缘无故回春的，除非……他立在门口，怔住了。

    蓬壶略一思索，又开了门，把人提了回来。

    男子的神色虽清冷，却不复之前的不屑，惊疑不定地注视着她：“你究竟是谁？”

    蓬壶不关心他的态度，只在意他身上的织金衣袍。

    寻找手握无数财富且千年也没找着的霁如染，其所有经费，就只有仁郁给她的一件手串，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不得自己想办法吗？既然他主动送上门，不如留下点什么。

    “把衣裳脱了。”

    “啊？”

    “你别想岔了。”蓬壶连忙解释，“我平白无故被你吵醒，你把外袍抵给我，再在我那果林里拿些果子，我们就算扯平了。你尽管拿，管够。”

    一听到蓬壶说“我那果林……管够”，男子的眼神就像今夜的大雾一般笼罩着她，“一件衣袍而已，不值什么。告诉我，你是谁？还有，是哪个没脑子的人让你住在这里的？”

    “你要是遇见了那个没脑子的人，问问他不就知道，我是谁了吗？”

    仁郁被骂，蓬壶轻轻一笑，落在男子的眼底，如昙花盛放。

    她的五官单看无不精致，可放在一张面孔上，又并非中和的美，而是一种独特。

    独特到看一眼就能记住。

    男子有些恍惚，那人……那人若是脱了少年时期的婴儿肥，会不会就长这样？

    相貌倒在其次，仔细想来，性子却是真像。不会被冷言冷语击中，从来无所畏惧，脾气不坏，也不好惹。

    可那人在净白院一战中魂飞魄散了。

    他心情复杂地脱下外袍，蓬壶闭着眼，站到一边。不久，一件衣袍扔在她脸上，男子穿着中衣翻窗而去，丢下一句话：“那个成章院的谁，你给我等着。”

    *

    次日傍晚，蓬壶一行到了小愿山。

    这里是鸟族仙人居住的地方，广植梧桐，白日里，梧桐树上常栖凤与凰，到了晚上，桐叶自明，溢彩流光。

    三人坐在墙角的夕阳里剥橘子，斜对面的那座楼就是琼楼。

    只是没想到琼楼不仅是座消息坊，还是小愿山最受欢迎的食肆。鸟族仙人爱吃软糯香甜的食物，琼楼专售凡间江南一带的点心，独此一家。

    这是一座江南园林式的建筑，古朴雅致，里面座无虚席，门前还排着等候的长队。

    成章院的柑橘虽好，可吃了一路，胃里发酸。三人一眼望去，能把食客桌上的食物看得清清楚楚，咽下不少口水。

    不久，从琼楼出来一位小厮，捧着几盒食物，分发给坐在他们附近的乞丐，道了句“这是我家主人给你们的”，放下食物，转身就走了。

    乞丐们打开盒盖，九宫格里，每格一道精致的点心在熠熠闪光。

    红叶怔了好半天，简直不敢相信：“我们不也坐在这里的吗，为什么单单分发给他们，不给我们？这也太歧视人了！”

    乞丐好歹还能明着乞讨，而他们只能偷偷捱穷。想着昨夜为了那件华服，连觉也没睡好，蓬壶也觉得他们不如乞丐，让红叶往琼楼送去自己的拜帖。

    没过多久，一位侍女带着一把伞出现了，向蓬壶轻快地行了一礼，语气不咸不淡：“不知是成章院的院首驾临，有失远迎。主人正在竹苑恭候，请三位随我来。”

    蓬壶应了一声，跟在侍女后面。

    侍女引着他们由侧门进入，天空忽然下起了雨，细密如牛毛。侍女独自撑着伞，不曾回头看后面的三人。

    他们正想捻个决挡雨，雨却停了。见前面的侍女没有收伞，蓬壶想，难道这雨还会再下吗？

    安安稳稳走了一段路，很是赏心悦目。一路上，无花唯有竹，清雅幽寂，与世疏离，不同于先前食肆那般喧闹。

    接着，一间小轩出现在他们眼前，不到数百米的时候，又下起了雨。这次的雨点像小冰雹一样砸了下来。等三人反应过来，不仅淋湿了，还被砸得生疼。

    终于到了小轩，侍女退下。

    三人捻个决，滤干了衣裳和头发。

    正等候着，一人满头大汗从里面奔出来，把抓着的笔愤愤扔进水里：“太为难人了，太羞辱人了。那只鸟一肚子坏水，我大字不识一个，它居然让我作诗。要是让我在外边撞见了它，我要把它的毛一根一根地拔光，用淮盐、米酒、蒜子、砂姜、红葱头腌一腌，再用小火煮开，挂起风干，最后放在油锅里炸成金黄色，刷上两遍柑橘酱，滋味一定好极了。”

    “……”

    三人听了心惊，纪端的鸟儿这是多招人恨啊。

    从不把他们当乞丐区别对待，到古古怪怪的两场雨，蓬壶原来以为，他们来自天庭，故而不受待见。可现在看来，被捉弄的似乎不止他们。

    “为什么是柑橘酱呢？”蓬壶问。

    江雪道：“鸟族仙人喜食柑橘酱，不管吃什么，都要拿它当佐料。”

    原来如此，她让红叶和江雪守在外面，自己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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