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什么玩意儿?
眼前一切已经超出了冬梨的认知,她脑子里飞快闪过很多想法,比如……
她作为一个灵魂应该怎么对付眼前这个不人不鬼的尸体?
这玩意儿能被杀死吗?
它干瘪卡顿的嘴里为什么发出鹤无休的声音?
还有……它到底是怎么知道冬梨这两个字的啊?
冬梨一时被这个古怪又机械的诡异声音强行控在原地。
只见那具尸体一瘸一拐歪歪扭扭走来,离自己越来越近,冬梨伸手准备拍拍自己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却发现手臂因为恐惧变得僵硬起来。
可眼下也由不得她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她细微活动了一下紧绷的肌肉,狠狠朝自己脑门拍了一下。
反复重影的眩晕视线像一台接触不良信号不好的老旧电视机,雪花嘈杂的画面瞬间被拍清楚了,冬梨的视线终于变得正常,连带着内心的恐惧也被拍打消散了一些。
事实证明,拍打功能无论是在物品上,还是在人类身上都有着神奇的自我调节恢复功效。
冬梨抬头看了一眼快要变成下弦月的月亮,时间越来越紧迫。
不行,不能被眼前这个诡异的尸体阻碍自己的行动,当下只能硬碰硬了。
她一个四肢健全的,还能怕一具路都走不稳当的尸体不成?
冬梨深吸一口气,眼睛飞快扫视着院落,最终落在隐蔽斜插在草丛中的一截木棍,那地方离自己只有两丈远,只要跨一大步就能够到。
动作要快,没什么好怕的,一切都是唬人的。
她飞快给自己打了气,仅一个旋身,速度快到连那具诡异的尸体都还没能挪动脚步,那截半人高的潮湿木棍就已经被冬梨稳稳握在手里了。
冬梨闷哼一声,将那根深深扎入泥土的木棍用力拔了出来,横在距离自己还有一尺远的尸体身前。
她仔细观察着那具尸体的动作,它的脚是扭曲到后背的,走路重心不稳,走起来也很艰难。
只要攻击下盘就能立刻将它困原地,很难再站起来攻击自己。
冬梨借力上前跑了两步,抡起木棍就往尸体下盘狠狠扫去,重重敲打在它的脚踝处,整个尸体砰的一声重重砸到地上。
一道微弱的金属银光在它身上晃了一下,可口中依旧用鹤无休的声音不停地重复着“冬梨”两个字。
冬梨被吵得有些烦躁,干脆扯下他衣服上的布条团成球塞进它嘴里,准备物理打断施法。
就在这个瞬间,她发现这具一直侧着脸看自己的诡异男尸嘴里居然含着一个银色的物件。
冬梨就着布块从他嘴里取出那个玩意儿——那是她和鹤无休苦苦寻找半天的一把钥匙,此刻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阴冷冰凉的寒光
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有些懊恼,两人在搜寻室内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钥匙会藏在尸体身上,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那件被盖在尸体身上的衣服,或许就是在提示他们,通往祠堂下方的通道的钥匙就在这具看似骇人的尸体身上。
她怎么没想到呢?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男尸口中的钥匙被取出后,整个声带就像被人活生生切断了一样,只能发出嘶哑噪杂的古怪声音。
冬梨戳了戳它正在慢慢腐烂的皮肤,“喂,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示你这么干的吧?鹤无休呢,他是不是被你们关进什么地方了?”
歪扭着脑袋的男尸斜睨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就只是呆呆的,一动不动,瞬间失去了生机,看上去像是真的彻底死透了。
冬梨有些着急,她又拍了拍男尸,“诶你先别死啊,既然你能用鹤无休的声音说话,那你一定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吧?”
“他还活着吗?”冬梨嗓音不由自主大了些,神色焦灼。
男尸只是木讷地睁着眼睛,在听见鹤无休这三个字的时候,手指突然动了动。
冬梨内心燃气一股希望,她语气缓和了些,弯下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恳切甚至带着一种哀求,“算我求你了,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的,对吧?”
那双涣散的瞳孔似乎因为她的哀切细微转动了一下,冬梨不敢错过它的任何一个动作。终于,她看见尸体垂在身侧的左手朝那间摆着无脸神像的屋子里指了指,嘴巴咯咯发出惊悚骇人的声音。
冬梨心领神会,“从那个暗道里进去就能找到他,对吗?”
尸体的瞳孔依旧涣散,手上也没了动作,但整个断掉的颈骨还是晃了一下,它在点头。
冬梨不敢怠慢,认真看着那具男尸,“多谢,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等我找到师尊,找回身体后,一定会来安葬你的。”
她急匆匆对着没有什么意识的男尸焦急说了几句,就飞快朝不远处的屋内跑去,瞬间钻到祠堂下面的空间里。
不知是因为跑得太急还是太紧张,冬梨拿着钥匙开锁的手都在颤抖,反反复复几次才对准锁孔,一道红光瞬间从方方正正的木门中间爆开。
“吱呀——”
厚重的门打开,里面漆黑一片,冬梨不敢松懈,立刻就钻了进去。
那是一个非常狭窄的通道,仅能容许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人爬行,尽管冬梨体型偏瘦,也还是爬得有些艰难。
通道里异常阴冷,和她在镇守在院落四个压胜的鼎里感受到的寒气一模一样,她手心被粗粝的沙尘磨得生疼,通道越来越窄。
冬梨一边爬一边忍不住骂脏话,打心底觉得这个通道根本就不是给人设计的。
到底为什么要设计这么一个窄小且难以通行的洞口?
不过这条狭道比冬梨想象的要长很多,她感觉自己在里面爬了应该有半壶茶的时间了,但体感上觉得这里离出口还有一段距离。
还要爬到什么时候?冬梨有些着急了,她浪费不起时间。
而且,万一她爬出去了,又有另一个洞等着自己再找钥匙开门呢?
艰苦枯燥的爬行让她脑子里胡乱堆砌着各种诡异的猜想,她爬得有些累了,干脆弯着身子佝偻在狭道里面喘口气。
稍作休息后,她重新摆正姿势准备继续爬行,却突然听到了一道细微的声响。
沙——沙——
缓慢地,有节奏地,一下又一下,从她身后的黑暗里传来。
有东西,一直跟在她身后。
冬梨瞬间毛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量,破防似的大喊:“谁?!”
回应她的依旧是沙——沙——的爬行声。
她不知道这个声音是什么时候跟在自己身后的,从听觉上判断,跟在她身后爬行的东西体型应该很小,感觉不像成年人。
反而像……
冬梨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反而像个婴孩。
她很想看清楚跟在自己身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黑暗不断放大的诡异爬行声音,正有节奏地击破她的心理防线。
不行不行,冬梨,千万不要被看不见的东西吓傻了!
眼下她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工具,只能深吸一口气,猛地朝看不清目的地的洞穴出口爬去。
人固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于鸿毛,或快于蟑螂。
冬梨觉得,如果洞穴里有镜子的话,一定会照出自己狼狈四肢并用以非人姿势疯了一样攀爬的凄惨模样吧。
算了算了,冬梨立刻又安慰自己,反正人类也是从四肢脚着陆变成两条腿行踪的物种,她不过是返璞归真,寻找四肢动物最适合逃生的方式罢了。
跑!跑!跑!
只要往前跑,自己就是草原里最健壮速度最快的狮子王!
我是狮子王,我是狮子王,我是狮子王!
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以蟑螂的模样不要命逃窜着。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可笑极了,可是蟑螂怎么了,蟑螂就是生存能力最强的不死者!
胡思乱想一通,她终于看见了狭道前方传来另一种诡异的颜色。
虽然没有看见任何光亮与其他颜色,但冬梨知道,洞穴前方的那种完全不同于自己所处环境的黑色,是一种流淌的且有微弱光泽的。
如果非要形容,那应该是一种流光溢彩闪烁着水泽的黑珍珠。
对,就是这种颜色。
冬梨就像找到救命稻草似的,速度越来越快,立刻就爬到了狭道出口,她拼尽全力咬牙切齿朝那边冲出,浑身的肌肉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拼死一搏。可就在那个瞬间,她眼睛微眯,似乎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嗬——”冬梨倒吸一口冷气,猛地伸出两只手死死挡在狭道出口,两条腿用力支棱在身后,整个人瞬间急刹车。
不对!
不对,不对!
冬梨停下所有动作,看着眼前的景象,心脏暴跳如雷。
狭道下面的哪里是什么出口,分明就是一个连接着一口死水池的断崖!
幽暗,阴冷,深不见底,和她在鼎里触碰到的感觉很像,但比那要阴森恐怖上百倍。
密密麻麻的恐惧裹挟着她的心脏和脑子。
这并非人类能战胜的心理恐惧,像是远古时代,从人类诞生之初就刻进血肉,残存在上千年上万年里的恐怖记忆。冬梨甚至不用感觉,就能看见自己攀扶着出口的双手、双臂魂魄已经开始来回震颤,丝丝缕缕漂游着。
下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冬梨还没想明白,身后又响起了那股不紧不慢的爬行声。
她的呼吸快要窒住了,不能怕,不能怕。
我不怕鬼的!
她捂住自己因为突然的变故惊慌到快要爆炸的心脏,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是不怕鬼的,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确认,对,世界上有人,也有鬼,她从小就和鬼一起长大,她来这里就是要找一只离开自己很久的鬼。
她怎么能怕?
她绝对不能怕!
就算是恶鬼,自己见的还不少吗?
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她立刻转过身,死死握着拳头朝身后不要命似的砸出去,口中飞快念出白天遇见尸鬼时鹤无休教她的口诀。
“雷,霹震。雷火,鬼神死。邪精亡,妖怪。上不通,下不度水。一切,刀斫。急急如律令!”①
话音刚落,拳头随着口诀爆闪出一道金光,跟着冬梨高高举起的手臂朝通道里那个畸形的鬼物狠狠砸了过去。
“呀!!!”凄厉尖锐的婴儿叫声瞬间响彻整个通道,骨碌碌飞擦出几米开外。
借着掌心的金光余晖,冬梨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畸形的鬼婴,此刻正奄奄一息抬着头,狠厉地盯着自己,露出阴森尖锐的牙齿,朝自己嘶气。
冬梨也死死盯着它,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掌心中的金光渐渐散去,四周再度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冬梨缓缓站起来,佝偻着身子将后背紧紧贴在洞穴的墙壁上,防止它从背后偷袭。
黑暗中人的听觉会变得格外敏感,冬梨听见鬼婴缓慢移动的声音,但……
不对劲。
鬼婴的脚步声怎么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不安的感觉随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逐渐放大,冬梨一时陷入了茫然。
就在她准备跟随鬼婴的步伐试探着往前走两步时,鬼婴的动作彻底停下来了。冬梨侧着耳朵仔细分辨,也没能感知到它具体的方向。
有那么一瞬间,冬梨甚至觉得,鬼婴已经完全撤退出狭道了。
这是为何?
还没想明白,一道尖锐刺耳的嘶喊声霎时响彻整个狭道,力量大到足以震塌整个狭道。冬梨下意识想要从这个狭窄的通道里逃回那间摆放白色神像的屋子里。
但回去的路已经开始坍塌,冬梨被鬼婴凄厉嘶叫的声音震得站不稳,四周碎石已经坍塌下来。
回不去了!
冬梨绝望地想,坍塌的石头将她一步步逼退到断崖附近。
她回头看了一眼断崖下面深不见底的死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犹豫下去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仅一秒,她猛地睁开眼睛,眼神坚定,不管后果是什么,她也没得选了。
就在头顶一块巨石即将把她脑袋砸得灰飞烟灭的瞬间,冬梨决绝向前迈出一大步,彻底跳出碎石崩塌的窄小洞穴,整个人腾空在黑水池上。
就这个瞬间,冬梨感觉时间流动的速度似乎变得慢了一些。
人死之前,是会走马灯的。
这个时候,她的记忆应该会回闪过无数人的面容,父亲、母亲、宴春、师叔、师兄、师尊……
但她的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她就只是静静在空中暂停了一瞬,无声无息无色停滞半晌,然后“嘭”的一声巨响,整个人狠狠砸进黑色水池里,飞速往下坠。
冷,冷,冷……
冷到她没有办法形容这种感受,就算是被封印进千年冰山里,也不过如此。
铺天盖地的冷意裹挟着她的身体,甚至要将她的意识都吞噬殆尽。黑水像是一双有自我意识的手,死死拖着她的身体往下沉。
冬梨不断挣扎着,她知道自己作为魂魄是不会被淹死的,甚至不会呛水。
但是那种灵魂即将被彻底吞噬,并与这片黑水彻底融合在一起的预感越来越强,魂飞魄散——这就是她的下场。
不行,这怎么可以,师尊还等着她去救呢!
她绝对不要就这么无声无息死在黑水里面!
冬梨对黑水的力量无可奈何,只能尝试着睁开眼睛,试图寻找几乎不可能存在的自我解救的生机。她本以为就算睁开眼睛也只能看见吞噬所有光亮的黑暗,但眼睛却在这种黑暗中意外捕捉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水池壁上悬挂着无数条如成年人类大腿搬粗的铁链,从上面一直往下交缠垂入深渊。
水底有东西!
仅一眼,冬梨就确认了这个事实。
尽管自己的魂魄快要随着不断下沉消散殆尽了,但她还是拼尽全力,咬着牙将仰面朝天的姿势翻了个面,顺着铁链的走向朝下看了一眼。
这一看,整个人瞬间就愣住了。
深渊底部,有一把被无数铁链缠绕锁住的剑——那是,师尊的行灯剑;那是,她在祠堂跪拜过的剑。
它本该被书院稳稳当当存放在祠堂里被后人祭拜,为何出现在这个地方?
冬梨脑子已经够乱了,从睡前被一个无名死士偷窥开始,一切就变得不正常起来,她感觉自己好像无意中闯入了一个巨大的秘密里。
身不由己,她不断下沉,魂魄也越来越淡了。
她要死了……
可这个关头,冬梨依旧在纠结,为什么自己还没有走马灯。
走马灯呢?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走马?
这不合理。
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把被捆住的行灯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等等,这里不还是有一把剑吗?
这把大名鼎鼎、闻名天下的行灯剑,冬梨还曾经给它磕过头呢。
冬梨心底突然燃气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
时间又回到那个阴冷灰暗的冬天,冬梨茫然跪在祠堂,麻木接受着师尊尸首全无的消息,一转头,就看见师兄那双泛红的眼睛坚定看着那把泛着寒光的剑。
师兄说:“暗夜行灯,师尊的剑,无论身处何方,都是救人于水火的一道光,它为救人而生。”
魂魄快要消散殆尽的时候,师兄的这句话突然在她脑海里变得格外清晰。
行灯剑,暗夜行灯。
冬梨好像已经不在乎自己魂魄到底散没散尽了,她只是一动不动盯着那把在黑暗中依旧熠熠生辉的剑,然后伸出手,稳稳握住刻着「行灯」两个字的剑柄。
不顾生死,不顾轮回,冬梨脑海所有想法在握住行灯剑的时候,全部消散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好像天地万物都在等待她拔剑的这一刻,全部安静下来,等待她下一步动作。
暗夜行灯,拥有驱散一切黑暗,带来光芒的力量。
冬梨闭上眼睛,沉下心,用尽全身力气,将师尊的剑从无数刻有禁制符咒的繁重锁链中,一点点拔了出来,死寂的黑水池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巨大的嗡鸣声。
锁链喀拉喀拉地响着,好似早已命定的宿命齿轮,再度重启。
冬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魂飞魄散了,只是依旧用尽全力,浑身的经脉都流淌着一种神奇的金光,一股股涌向她握着剑柄的双手上面。
黑水铺天盖地想要将她与剑分离。
不放手,不能放手,死也不放手!
“给我,出来!”她怒喝一声。
剑身瞬间爆闪出一道犹如正午烈日的金光,在冬梨的助力下彻底挣脱铁链束缚。
行灯剑,再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