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宇文鸿来到高唐宫。
小易在庭院里玩他的小木剑,煞有介事地练习着剑招。秋白鹭坐在偏殿的廊下读书,时不时指点两句。
宇文鸿陪着小易拆了两招,把小孩累得气喘吁吁,这才微微一笑,打发他跟着宫人去喝蜜水。
秋白鹭早知道他到来,却这时候才从书卷间抬头:“宇文,找我有事?”
宇文鸿单刀直入:“我听说,你今年是从阆山回来的?”
“嗯,”秋白鹭玩笑道,“危星阁这就把我的行踪卖了?”
宇文鸿也笑:“不贵。这条消息是赠的。”
他沉默一瞬,问:“彩衣剑丢了?师父现在怎么样,小师妹呢?”
秋白鹭知道他心急,省去那些细节把事情说了,着重说了彩衣剑的下落,和自己已经通知阆山掌门前来,又道:“彩衣剑半途就收回去是最好的,但就算是送进宫,你去和他要,他难道会不给你吗?现在唯一可虑的只有魔教罢了。”
“我知道。”宇文鸿点头,又问 ,“听说你已经会过魔教的教徒。”
“是,危星阁可真把我卖了个干净。”秋白鹭摇头,“我杀了一个少年人,剑法内功都好,他却练得稀碎,想来是个嫡传的草包。沈妙金带走了他的尸体。”
宇文鸿皱眉:“沈妙金已经到此,依你看,沈江英会不会亲自来?”
秋白鹭疑道:“不会吧,他教主之尊,不是已经许多年不下山了吗?”
“但师父得知剑流落到燕都,一定会亲自来取回。”
宇文鸿的师父,自然是阆山掌门宁都平。
阆山身为正道之首,祖传的掌门佩剑如果落到魔教手中,真可以说是奇耻大辱。
但自从宇文鸿叛门以后,宁都平之下,阆山再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高手,难道叫大小姐宁清月独自上燕都来夺回彩衣剑?
宇文鸿说的对,宁都平一定会来。
秋白鹭:“而在宁掌门那样的当世高手面前,那些魔教教徒没什么用,哪怕是沈妙金也不是一合之敌。他如果真的想要……”
宇文鸿点点头。
秋白鹭道:“看来燕都要热闹起来了。”
庭院中尤是春和景明,暖风拂面熏然欲酔,秋白鹭却仿佛穿过这一层表象,看见盘旋在燕都上空的杀机。
宇文鸿也有同感,他紧皱眉头,几乎皱成一张苦瓜脸。秋白鹭看了反而大笑:“你愁什么?是在为你师父愁,还是——为你小师妹愁?”
宇文鸿无奈:“我为你愁还不行吗?”
秋白鹭连连摇头:“我快活得很,有什么可愁?”
宇文鸿本还没想好怎么旁敲侧击,听了这话嘴比脑子快,直接问了出来:“你和陛下僵持已经这么久,你究竟是怎么个打算?”
秋白鹭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当然有她的打算,只是这打算并不好说给宇文鸿听。宇文鸿是她的朋友,但也是秦岷的朋友,告诉他也只是让他两头为难。
她恹恹地转开脸:“人间夫妻,相看两厌也有相看两厌的过法。你胡乱操什么心。”
宇文鸿听了这话一脸扭曲:“你少说这种怪话!你如果真能做到,也就不是我认识的秋白鹭了。”
秋白鹭压低眉头,把书按在桌面上,坐直了问宇文鸿:“你追根究底图什么?好没意思。”
宇文鸿脱口而出:“你想走吗?
秋白鹭目光一凝,神色几乎可以说是严厉:“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宇文鸿说:“你要早做决断。这几年你行事旷达,从来没有遮掩过身份,故友亲朋都摆在明面上。陛下不知道你姓秋,这才没把你和声名鹊起的秋夫人联系起来,一旦他起了疑心,你又要怎么办?你真能弃薛老一家和越大小姐他们于不顾,一走了之?”
秋白鹭道:“我当然不会。”
宇文鸿道:“如果你舍不得,那你就要去找他开释旧怨,重修旧好,而不是在这里说些‘相看两厌也有相看两厌的过法’这种酸话。这样下去,我只怕你哪一天突然心里不痛快,闯进阳乾殿里,一刀将陛下杀了。”
秋白鹭摇头轻笑:“宇文,你倒好会推算。”
而且他推测的倒也不算错,如果不是怕自己一时冲动犯下大错,她怎么会年复一年地在江湖上漂泊?
宇文鸿恳切道:“白鹭,你要听我一句劝。如果你决心一刀两断,那现在就走,不要回头,不做贵妃你还可以是天下刀宗,秋池刀主,名满天下的大侠秋夫人。”
秋白鹭又是感动,又是烦他——宇文确实是处处为她着想,说的话也不算错,倒显得对他处处防备的自己是个小人了。
“你既然问我,我就答你。宇文大哥,我已经厌烦了宫廷,我要离开了。”
宇文鸿了然地苦笑:“我就知道。”
他想了想,又小心地问:“带小易走吗?”
秋白鹭没有轻易出口,她审视的目光停留在宇文鸿脸上,对上他温和的目光。
他一向是个很可靠的朋友。
秋白鹭说:“我还在犹豫,锦衣玉食总归胜过江湖漂泊。但是……”
但是什么,她没有说下去,宇文鸿也没有再问。
两人一时沉默,忽听得一道童声响起:“娘——,宇文叔叔——”
两人齐齐回头,便见小易蹦蹦跳跳地过来,这里两个人都不爱规训他的仪态,叫他越发放肆,扑到秋白鹭怀里:“娘!”
宇文含笑,摸摸小易的头,然后很自觉地告辞了。
秋白鹭送走他,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
她暗想,宇文鸿不会出卖她,但事关皇储,他真的不会告诉秦岷吗?
但既然那一刻她选择了相信他,现在也只能宽慰自己:宇文一向是个可靠的朋友。
小易依偎在她怀里,忽然问:“娘是故意让我听到的?”
秋白鹭眼里渐渐蓄满了笑意:“嗯,都听到什么了?”
“我听到娘说,已经厌烦了宫廷。”
“嗯。”
“中间一段只模模糊糊听到几个字,最后娘说,锦衣玉食胜过江湖漂泊。”
“嗯。”
“娘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娘是在诓骗大将军?突然提及这样的话题,娘是不是打算离开,再也不回来了?”小易一脸凝重地推测,眼眶里却有泪珠在打转。
乱七八糟的逻辑,却意外敏锐地推到了真相。
秋白鹭啼笑皆非,目光却渐渐柔和温软,俯身拉过小易,擦去他的泪水,但言辞丝毫没有委婉,直接地回答了他:“是。仇人都已经死在了我的刀下,不会再有人日日夜夜追杀我,我也就没有必要避居深宫。我该走了。”
小易趴在她怀里,仰起头看她:“那我呢?娘,我呢?”
“即使没有娘,你也能……”还没等她话说完,小易已经又是满脸泪水。
她焦头烂额,但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你自己也能好好生活在宫中,因此,要不要跟娘走,交由你自己决定。”
小易抹了抹眼睛,一瞬间雨过天晴。
“那我肯定是要和娘走的啊。”小易揉着眼睛栽在秋白鹭怀里,嘟囔着,“娘没有我该多寂寞啊。父皇呢,还有大皇兄,娘就只有我啦。”
秋白鹭摸着他的头,笑吟吟道:“但跟娘走江湖,早上可没有甜露喝了。晚上也没有金丝卷吃。”
小易哼哼唧唧:“我不爱喝甜露,也不爱金丝卷。”
“那玛瑙珠的弹弓呢?你也不玩了吗?”
小易犹豫起来了:“没有玛瑙的弹弓珠,是不是也没有射箭的扳指啊,我喜欢那个牛角的。有剑吗?”
“牛角的扳指,娘可以给你弄来。剑多的是,不喜欢刀吗?刀更多。”
小易摇头如摇铃:“不要刀。君子佩剑。”
秋白鹭垂下眼,柔和的目光倾在小易脸上。小易尤在纠结他的玛瑙弹弓珠:“娘,我能不能……把那一匣子玛瑙珠带走啊。里头还有十颗大珍珠呢,给娘镶头冠!”
秋白鹭没有说,行走江湖也不再需要珠环翠绕的头冠,只是默默领受了孩子的好意:“那就都带走。但除此以外呢,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吗?锦衣华服,奴仆如云,权势滔天……”
她住口不言,因为小易只是用清凌凌的目光望着她。她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剩下的血脉牵绊,江山重任,就更说不出口了。
小易他才九岁啊。
这话,即使拿去问九岁的秦岷,他也不能明白。而如果拿去问十八岁的秦岷,他一定会说,行侠仗义,漫游江湖,是他平生所愿,富贵不过浮云尔。
她又希望从小易这里要到什么样的回答呢?
她把小易搂在怀里,深深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又是一池春水似的笑容。
她说:“既然你要跟娘走,那娘一定带你走。”
“外面虽然没有宫里的好东西,却有终年不冻的河,群鸟盘旋的山林,风卷狂沙的大漠。娘带你一一去看,一一去玩。”
小易贴在她怀里,乖巧地趴了片刻,犹自不死心:“娘,我想拿走弹弓珠……”
秋白鹭一时啼笑皆非,无奈松开了他,心底的最后一丝郁结也散去:“就记得一个玛瑙珠?带上就是。”
“到时候拿它去打大雁。”
小易眼睛亮了,他还没打过大雁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