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套盖在她身上时,陌生的温暖让楚长欢猛地清醒过来。她一把扔掉了外套,撑着胳膊往后退了好几步。
男生转过头,清早的路灯打在他的侧脸上,像一尊雕塑。五官太深邃,反倒有几分邪魅了。
“你没事吧?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怎么在大街上晕倒了?”
他说着就要凑过来,却看见了楚长欢眼里的戒备和警惕,于是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
楚长欢莫名觉得他有些眼熟。
她心脏狂跳不止——她想不起来自己在哪见过这人,她发现自己完全不熟悉周围的环境!
这是哪儿?她为什么会在这?
楚长欢眉头越锁越紧,终于想起来了。昨晚,楚源和杜娴吵架,还动手了,她哭着跑出家门,然后……她是往哪个方向跑来着?不记得了。
天边仅仅露出一片鱼肚白,这个点,陌生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你是谁?”楚长欢问出口的瞬间,脑子里电光火石地一闪。
——寻一!
她不记得他,是因为她根本就没见过他,她对他唯一的印象,是四楼窗口的短暂一瞥,是视线诡异交错的那一刻——
她的后背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我是寻一。”察觉到女孩越来越可怖的表情,寻一脸上有些懊恼,差点举手投降,连忙解释,“我晨跑的时候看见你倒在路边,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
许是他的样子太真诚,楚长欢没那么害怕了。
“你可以相信我,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寻一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珍重。
救命恩人?楚长欢愣住了。
“不可能!”楚长欢几乎立刻反驳了他。但凡她曾经见过他,就不可能记不住这张如此英俊的脸。
寻一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他垂下眼睫:“是的,你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但你确实是我的救命恩人。”
楚长欢在一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环境里,越来越疑惑。她想出很多种解释:认错人?撒谎?拐卖儿童?可是看见寻一那双真诚的眼睛,好像每一条猜想都被推翻。
同一个学校的,能对她有什么坏心思?
既然想报答救命恩人,眼下也的确孤立无援,楚长欢决定暂且相信他。
“你知道……珠江花园在哪里吗?”
寻一点点头。
“带我去。”
“好。”
寻一走在前头,楚长欢跟他隔了两米左右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此时此刻,他是她唯一可以寻求帮助的人,所以她更应该保持警惕,而她习惯于保持警惕。
寻一走几步路就稍微侧一下脑袋,楚长欢猜测他是在观察自己有没有跟上来,可这样的举动让她有些不舒服,每次寻一偏头,她就停下脚步。
这么拉扯几回,寻一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再回头确认,更专注地带路。可他仍然很警觉,楚长欢隐隐觉得,他一直在听自己的脚步声,用脚步声判断他们之间的距离。
楚长欢一边走,一边惊讶于昨天居然哭着走了这么远的路。
她转而一想,自己走丢这么久,爸爸和小娴阿姨居然一点都没关心她的去向吗?鼻子又酸了,她拼命深呼吸忍住流泪的冲动。
她为什么还是这么软弱,心底里为什么还是希望有人爱她?
楚长欢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如果妈妈还在”这个念头是极其危险的,它叫人沉溺于不可追的过往,叫人看不见前方可能的希望,一味地把痛苦归根结底到一个死人身上,这是逃避,是软弱,是自我放弃。
寻一突然出现在眼前,楚长欢匆忙停下脚步,差点一个趔趄。
“怎么了?”
寻一变魔法似地掏出一个热腾腾的塑料袋。
闻到酱香饼的香味,楚长欢才发觉自己真的好饿。从昨天晚上七八点到现在,她一点儿东西都没吃。
因为一袋酱香饼,楚长欢愿意和寻一并排走了。她感受到寻一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扫过她的脸,终于忍无可忍,楚长欢退了半步,怎么也不肯出现在寻一的视线范围了。
寻一停,她就停,寻一走,她才走。
寻一也是个好脾气的,意识到之后脸颊微微泛红,不作声地老老实实把楚长欢送到了她家楼下。
楚长欢看了看保安室的时钟,现在才六点半,还没到她的起床时间,如果楚源和杜娴在家,这时候他们应该在昏睡中。
不知怎的,她有些紧张。
她回头看了一眼寻一,他还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回头,寻一掂了掂脚,像在问她怎么了。
楚长欢朝寻一招招手,他瞬间出现在楚长欢的面前。
是的,瞬间。
楚长欢甚至还没看清他起跑的动作,寻一就从十米开外闪现到半米之内。
“怎么了?”寻一还没站定,关切的话语就从很远处飘了过来。
……有点神奇。
“你可不可以,上去看一眼我家有没有人?”楚长欢语气软了下来,“我有点害怕他们在等着我……”
寻一显然非常好奇,非常想刨根问底,但他克制住了,只是点点头。
楚长欢意识到自己把门牌号暴露了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她也没想过,寻一该怎么“看”她家有没有人。
也许只过了半分钟不到,寻一就下来了。
“你家有两个人,他们都在睡觉。”寻一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补充,“分别睡在两个房间。”
楚源和杜娴竟然分房睡了,这是很稀奇的一件事,不过楚长欢更在乎的是——没有人在等她,女儿离家出走,他们选择睡觉。
一时间,楚长欢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其实自己从很早开始就无人在意了不是吗?
她在害怕自己的不辞而别受到惩罚,他们在争吵过后安然入睡。
刚才,她干嘛跟寻一说害怕有人在等她?好像一个傻瓜。寻一会看出来楚长欢走丢了一夜都没人关心她吗?
想什么呢,很显然,全班都看出来了,也不差寻一一个人了。
楚长欢和寻一道过谢后转身上楼,电梯升上12层,她通过楼道的窗户往外瞥了一眼,寻一的身影竟然还执着地留在楼下,她望出去的时候,寻一的脑袋猛地一抬。
又对视上了。
楚长欢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投在他身上的视线像一颗掷出去的石子,在她看向他的瞬间,他总是能迅速对上她的眼睛。
是人吗?
体育课一半的时间用来集体训练,一半自由活动,小孩都喜欢自由活动,就跟放学了似的,有的在篮球足球羽毛球乒乓球,有的玩实地飞行棋和救人木——一种被人拍到就必须变成木头等队友来复活的追逐游戏,追人者把所有人都拍成木头才能赢。
而楚长欢的安排就比较简单了,每次体育课训练结束之后就在操场的看台上坐到下课。
还是老原因,没人跟她玩。
炎以楠和宁越几个今天没有去抢飞行棋和跳格子那块地,也没有号召大家一起玩救人木、撕名牌和卧底是谁,反而都坐在看台,不过是和楚长欢隔了几米的安全距离。
炎以楠总是很情绪化,而她身边的人都听她的话,一波人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喊来喊去的,听得楚长欢脑子疼。
很快,她就知道这群人在激动什么了。
星期五下午有好几个班都上体育课,好巧不巧,今天跟她们班一起上课的是寻一他们班。
寻一跟着一年级的小朋友们一起跑圈,步子迈得好小,几乎是跟走路差不多的速度。
看着寻一跟一群矮他两个脑袋的小孩子呆在一起,除了她好像没人觉得有问题,楚长欢忍不住笑起来。
寻一正好跑到她们面前,炎以楠她们尖叫的时候,他朝楚长欢看了一眼,先是有些愣怔,接着眼底漾起笑意。
寻一见到楚长欢的时候,她一直是一副阴郁的模样,齐刘海遮住额头,下是一双幽深的眼睛,过于浓密的睫羽削弱了这双大眼睛的神采,总像一片化不开的浓雾。
然而当楚长欢展颜一笑,那片雾就化了,状似薄薄的一层水光,浅浅地缀在玻璃似的眼球上。
笑了一会儿,楚长欢也觉得自己挺无聊的,跳下看台,走到健身器材旁边。健身器材临着一圈围栏,把学校和外街分隔开,这时候快放学,小摊已经摆上了,外边传来一阵阵小食街特有的香味,对学校里这群小孩来说几乎是致命的诱惑。
不只是楚长欢,好几个同学已经一只手揣进裤兜里准备掏钱了,摆摊的叔叔阿姨们也蠢蠢欲动,不过还是不能太张扬,这个时间点会有主任巡逻。
冰糖葫芦是最受欢迎的。首先,它不用现做,进行交易的时间短,其次,一颗颗的方便大家一起吃,以及,卖冰糖葫芦的叔叔是最大胆的,几乎每天下午都守在这校墙外,货源稳定。
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通过围栏间隙被送进校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很快,聚在这块儿的人越来越多,连冰糖叔叔都在驱赶:“哎哎哎,买完的赶紧走吧,你们那梁主任,哎哟,上次差点把我抓住……”
“叔,来两根!”炎以楠笑意盈盈地带着几个好姐妹走来。
“哟,吃这么多呢!”冰糖叔叔乐呵着把钱接过去。
炎以楠几个相视一笑:“对呀,请我的好闺蜜们吃!”
“怎么不请楚长欢吃呢!”一声怪叫从一旁传来。
楚长欢扭头,看了一眼作怪的人。
那人笑着对炎以楠说话,眼睛往楚长欢这边瞟,似乎就想引起她的注意,见楚长欢看着他,顿时笑容很不自然,耳朵瞬间红起来。
有点眼熟,但不认识,楚长欢回忆起,可能是隔壁班的人,下课的时候总是往她们班跑。苍天作证,她没惹过他,他们之间甚至一句话都没说过。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都朝楚长欢看过来。
“洛祺,你神经病啊!”炎以楠一听,立刻接话骂他。话是凶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凶,而且笑得很开心。
有什么好笑的。楚长欢心想,还没有寻一读一年级好笑。想到这,楚长欢又要控制不住地笑了,她赶紧眨眨眼,憋住笑。
炎以楠接过冰糖叔叔递来的冰糖葫芦,给宁越一串,让她分给其他女孩子。
话题居然还能继续,洛祺穷追不舍:“人家在这站多久了?请她吃一颗呗!”
这就没意思了,炎以楠面色微愠。她跟楚长欢玩得不好,是她自己的事,洛祺凭什么指挥起她了?三番两次让她请楚长欢吃冰糖葫芦,不给倒显得是她小气了。
“洛祺,你想请她吃你自己买给她啊!”炎以楠对洛祺翻了个白眼。
炎以楠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洛祺像被揭了老底似的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楚长欢想吃她自己买……我买什么……”
炎以楠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眼洛祺,意识到自己占了上风,嘴角带着笑意:“你开玩笑呢?楚长欢连牛奶都喝不起,你指望……”
楚长欢眉头狠狠一皱。这炎以楠,好了伤疤忘了疼,两天没交流就开始蹬鼻子上脸了。楚长欢刚要开口,炎以楠的话头生生止住了。
炎以楠忽然静默,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
大家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寻一已经出现在了这群人中间,明明是夏天,却带着莫名的冷冽气息。
他看起来很不高兴,连带着周遭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
“叔叔,一根冰糖葫芦。”
冰糖叔叔收过钱的手看起来有些紧张,匆忙递过一根冰糖葫芦。
每个人都安静地盯着寻一的动作,直到寻一把冰糖葫芦送进楚长欢的手中。
窃窃私语霎时炸开。
楚长欢垂眸,泛着光泽的冰糖包裹住饱满的、红彤彤的山楂,在她的手里,开始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