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央的铜漏滴至巳时,蝉鸣渐起。虽盛暑已过,日头仍旧慑人,不堪久立。
“灵州郡新安县县尉之女陈菡——”
“又是哪处穷乡僻壤?”
“灵州郡,是挨着前越的地界吧。”
陈菡看向丹朱宫墙下阴凉处。几名相熟的秀女们拥挤着,笑声喧聒。
被簇拥在中央的少女一袭鹅黄襦裙,团扇掩面,绢面上绣的孔雀翎随着嬉笑声颤动。
陈菡回过头,垂眼从粗麻布袋中取出户籍文牒。
“正是民女。”
她将文牒递给掌事太监,羊皮纸边缘破损,内容却护得完好。
“西阳郡功曹之女沈明棠——”
那些窃语声突然止歇,鹅黄襦裙的少女已骄傲抬起小脸。描金绣鞋踏过陈菡面前时,裙摆刻意别向一侧。
“当心些。”沈明棠杏目微挑,目光掠过她发间木簪,“穿得这般素净,不晓得是来选秀的还是来奔丧的,真晦气。”
陈菡唇角带笑,屈膝行礼:“姑娘教训的是。”
沈明棠轻哼一声。
十数名秀女进入殿选场。
漏壶滴水声漫过重重宫门,御座上的天子威仪厚重,压得人心惶惶。
一众秀女中,那沈明棠果然最先入选。
此后便是接连赐花。
秀女们的绢帕早被香汗浸透,脂粉氤氲,唯独陈菡未施粉黛,因而面不改色。
“灵州郡新安县县尉之女陈菡,赐花——”
当太监尖声宣布落选结果时,她甚至还捻着袖里藏的半块饴糖。
“民女叩谢陛下。”
陈菡将代表落选的玉搔头捧过头顶,朗声拜谢。
“沙棘树生在灵州已是造化,牡丹开在御园亦是天恩。愿陛下千秋万岁,岁岁安康。”
玄色龙纹微微颤动。新帝望着阶下女子,眸色幽深。
“且慢。”
新帝指节敲在蟠龙椅扶手上。
“你从灵州郡来。路遥千里,却一朝落选,可觉不甘?”
新帝年纪不过二十四五,语调亦稀松平常,问话却更叫人背若芒刺。秀女们纷纷暗中侧目,且看陈菡如何应答。
陈菡仍旧含笑:
“千里虽遥,非行者焉知不能至也。”
新帝闻言,放声大笑。
“朕听闻,若非其地,树则不生。沙棘树生在风口,倒比御园中更能多结良果。”
掌事太监捧着黄绢踏步至眼前时,日已高悬。
“陛下口谕——灵州郡陈氏,封新安县县主,赐祺王为侧妃。”
身边的沈明棠发出轻轻吸气声,陈菡感觉后颈贴上几道怜悯的视线,像沾了蜜的刀尖。
她却满面喜色,在帝王饶有兴味的目光中重重叩首:
“民女谢陛下赐婚。”
尘埃落定,眷命由天。
陈菡走向雇来的马车,预备回客栈时,沈明棠一行姐妹笑吟吟地拦住她。
“姐姐且慢。”
沈明棠身后的侍女抱着檀木托盘,上面整齐叠着入选秀女的冠服。
她身边的女孩先发了话:“姐姐好伶俐呀,三言两语便叫陛下改了主意。祺王殿下至今未曾婚配,姐姐嫁进去,便是王府唯一的女主人了呢,真是莫大的福分。”
陈菡行礼道:“多谢几位妹妹祝福。”
“祝福?”少女们仿佛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纷纷笑起来。
“实在要祝福姐姐。进了祺王府,也算早享清福——只是再过两年,这清福怕是难享到了。”
陈菡忽然抬手。沈明棠以为她恼怒动手,慌忙后退半步,陈菡却是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金簪。
“妹妹当心,”陈菡将那金簪重新插进她发间,“殿前失仪可要治罪的。”
沈明棠咬咬唇,发觉陈菡袖口蹭上了自己的发髻,更是羞恼:“你还敢恫吓我?”
“不敢。”陈菡无奈,声音放柔了些,“只是瞧见妹妹发簪乱了,怕衬不上妹妹美貌呢。”
“……本小姐如何,也轮不上你这村妇评判。”沈明棠被她一双妩媚狭长的眼眸瞧着,心头异样。
她自觉已是后妃,也没了纠缠挖苦的心思,转而嗤笑道:“罢了,你这小门小户出身,若非此次大选,摸约一辈子都难得踏入京城。能嫁祺王,也算是门第光耀。”
“不过,等见到你那夫君时,不知你还能不能这般得意。”
暮色漫过城墙。
陈菡抱着赐婚诏书,回到城门客栈。
就着木窗缝隙落进的夕阳,她缓缓展开诏书。指尖抚过朱砂印鉴,她唇角仍旧挽着笑意。
“小姐,打听到了。”侍女合上房门,低声禀报,“那祺王……”
那祺王景昭,乃皇帝唯一的同胞弟弟,大宜唯一的亲王。
论起出身门第,陈菡自是攀了天堑也难及。
事出反常必有因——祺王乃残缺之身,京城中人尽皆知。
五年前,他在宜越交战之际身中奇毒,双目失明,此后缠绵病榻多年,据传命不久矣。
新帝对祺王格外偏宠,甫一登基便将幼弟封为郡王之首,两年后又加封亲王,赐下数不尽的良田美宅、稀世珍宝,并遍寻天下良医,但求一线转机。
甚至为景昭亲拟了封号祺字,同样是取安泰之意。
只可惜祺王体内的毒性深入骨髓,纵使用了再多的奇参异草,他的身体仍然日复一日地衰败下去,犹如枯木残烛,再难回寰了。
故而,祺王虽年轻俊美,身享无上尊荣,却叫京中贵女们敬而远之。
没有哪个权贵愿将金枝玉叶的女儿嫁个活死人,守寡一生。
侍女禀明内情,再望向陈菡,眸中已盈满忧虑:“小姐预备如何应对?”
陈菡目光流转,反复描摹着诏书上“祺王”二字。
半晌,她开口:
“年轻俊美?果真?”
“小姐!”侍女的小脸当即皱成了一团,“莫要跟阿绿说笑了!”
陈菡笑着合起诏书,从布袋中取出一封密笺。
“明日祺王府便会派人来客栈接应,前路如何,由不得你我。”
“阿绿,劳你一路护送我至京城。母亲父亲年事已高,小妹尚且年幼,须有得力之人辅助。你便替我回灵州郡去,将今日之事告知家中,好使家里安心。”
“小姐要赶阿绿走?”侍女睁大瞳仁,跪伏在陈菡膝上。
“王府中不缺伺候之人,家里却缺个撑门拄户的强梁。”
陈菡抚摸着她发髻,温和却不容拒绝:“替我……照顾好小妹。”
阿绿接过信笺,揣入怀中。再望向陈菡时,依依不舍的目光转为坚定。
“小姐且放心,阿绿一定办到。”
…………
……………………
描金的红丝绸,从王府铺至十里长街。灯笼摇曳,喜烛明灭,红纱幔在夜风吹拂下簌簌作响。
这日是祺王景昭迎娶侧王妃的良辰吉日。
听闻祺王收到帝王旨意后,对这桩婚事亦无排斥,甚至主动请求以正妃之礼迎娶陈氏,同样显出对陈氏十分的尊重。
皇帝自觉促成了一桩美事,对此万分满意,下令内务府将祺王的婚礼办得声势浩大,让自己最疼爱的胞弟能风风光光迎娶新娘。
一时之间,这桩婚事便成了京中百姓茶余饭后最时兴的谈资。
“王爷,该入洞房了。侧王妃已在房中等候王爷。”
小厮观墨望着微醺的主子,眸中尽是担忧。
观墨晓得,王爷是不愿娶妻的。王爷说过许多次,他这副身子撑不过几年了,不想白白拖累无辜女子一生。
只是陛下盛情难却,又是当众亲口指婚,王爷无法抗旨,也不愿拂了兄长好意,只能应下。
个中滋味,恐怕只有王爷自己能体会了。否则一向因体弱而滴酒不沾的王爷,今日也不会醉酒。
“不碍事。”景昭轻轻摆手,“只是这一身浊酒气息去见陈姑娘,实在不宜。观墨,先扶我去更衣。”
因为目不能视,他许多时候需要小厮搀扶引路才能行走。
今日婚宴,若是寻常新郎,定免不了轮番敬酒。但众人哪敢让祺王挪动病躯折腾,一应流程已是能减则减。
即便如此,应对这许多的宾客也叫景昭几乎耗尽了气力。
可他仍是坚持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喜服,等身上酒味尽数散去。
再是狼狈,初次相见,他必得以最体面的模样出现在陈姑娘——他的结发妻子面前。
“观墨,你退下吧。”
祺王伫立在婚房门前,如玉的脸庞在月色映衬下苍白如纸。
“……是,王爷。”观墨缓缓退至院中,却不敢再走远,忧心忡忡地望着主子修长瘦削的身形。
景昭轻轻叩响房门。片刻后,推门而入。
纱罗幔帐,珠绣香囊,龙凤呈祥的喜烛映照着满室耀目的朱红,四角悬着红绳香袋的婚榻帘帏,凤冠霞帔的新娘……
这是少年景昭也曾幻想的画面。
而如今,他的眼前唯有一片化不开的漆黑,将他困囿于无边的孤寂深渊中。
景昭心中划过一丝迷茫与苍凉。他缓缓移步,随着那缕馨香的指引,走向皇兄亲指的侧妃陈姑娘。
靠近婚床时,他听到几声衣衫摆动的窸窣轻响。
忽有一双手轻轻扶住他的右臂,一缕淡淡的脂粉香掠过。
景昭身子微微一颤,脚步顿住。
这双手并不似他想象中的纤纤柔夷。虽是女子的修长细瘦,但指骨分明,稳而有力。仅仅是这一扶的动作,竟让景昭生出一种奇妙的……可依靠感。
“夫君。”女子含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