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
这一声呼唤颠覆了景昭想象过的所有开场白,明快如暖风,亲昵自然。仿佛他们并非初见,而是早已做了多年夫妻。
只是轻轻两个字,却在景昭心中掀起万般波澜。他准备好的话语此刻竟堵在喉中,一时红了面颊,怔怔说不出口。
他早已不敢奢望,还能听到一名女子唤他“夫君”。
“听闻夫君不能视物,妾身怕夫君不便,自己掀了盖头。夫君不会怪罪妾身吧?”
景昭讷讷张口,却不能够如她一般唤出一声“娘子”。良久,才宛如叹息般轻声道:
“陈姑娘,在王府中你不必有所顾虑,一切随心便好。”
他看不见她的模样,却能想象出她的灵动美丽。若不是个非凡的女子,也不会被皇兄一眼相中。
几日前,皇兄在御书房握着他的手,殷殷嘱咐。
“朕思忖着,替你寻个知冷知热的贤良女子,出身倒是次要,能在余下年岁里好好照顾你便足矣。”
“朕见那陈氏,虽不如大家闺秀礼数周全,却毫无忸怩情态。纵使落选,仍含笑拜谢,如此胆气,倒丝毫不似寒门之女,容貌气质亦衬得起朕的皇弟。母后亦表赞同,且特意叫朕将陈氏抬为县主,这般便是补足了出身。”
“五弟,母后如今最为挂念你的亲事,你可切莫辜负母后心意啊。”
皇兄言辞热切,他满腹抗拒话语,最终仍未能启齿。
正因如此,他才更觉愧对于陈氏。
是他误了她终生。
“夫君,妾身闺名一个菡字,菡萏的菡。”陈氏带笑的声音轻柔却坚定,“菡萏便是芙蕖,故而家中亲朋都唤妾身乳名,芙儿。”
芙儿。
景昭仿佛看见了盛夏时节里满池的荷花,粉碧辉映,灿烈如骄阳。
“……芙儿。”他一时意动,几乎是微颤地呢喃出这两个字音,“我……在下字承聿,姑娘也可以此相称。”
“承聿。”她软声应道,引着他在床沿坐下,“不过,妾身倒是更愿唤王爷一声夫君呢。”
一时之间,景昭竟觉得仓惶无措,内心羞赧不安。
“夫君,你我虽是初见,妾身却不希望夫君待我如此生分。”陈菡轻笑着,循循柔声道,“妾身瞧夫君满面虑色,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今夜是你我的大婚之夜,本该高兴才是,何至如此?”
“我……”
仅仅只是转瞬即逝的悸动,景昭又清醒忆起自己来时准备的话。他就像梦醒般怔住,一时难以言语。
他悲哀明晓,陈菡此时待他的亲切热忱,不过是因他是祺王,是皇兄亲指给她的夫君。
或许还因为,陈菡同情可怜他这暮景残光的模样。
片刻后,他别过脸,掩面哑声道:“我不愿隐瞒于你,芙儿。往后在王府中你不必……不必委屈自己,该如何便如何。”
陈菡沉默片刻,轻柔的语气丝毫未改:
“妾身明白王爷心中所想。但妾身并不委屈。妾身愿意好好伺候王爷。”
她说着,一只手攀上他衣襟,试图解开顶端那紧锁的盘扣。
景昭一颤,抓住她的手腕。
他内心惶然,抿起唇,慢慢摇了摇头。
“……不。”
陈菡动作顿住,轻声问道:“为何……?”
“太医曾说,我最多还剩两年的性命。”
他微微喘息着,低声说道:
“两年后,我请求皇兄送你离京,对外声称侧王妃病逝,以正妃身份与祺王合葬……你不必为我守节,改名换姓找个好人家,清清白白、风风光光地嫁一位正常夫婿。”
房中良久静默。
景昭没能听到陈菡的回应,却感到那手缓缓松开他的衣襟。
景昭脸上浮现出一抹苍白苦涩的笑。
上天赐予他一位妻子,愿意在他余下的生命里陪伴他,即便没有床笫之实,仅做个表面夫妻也已足够。
“夫君心中,当真如此作想?”
陈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似乎并没有庆幸,但也没有失落。
他本以为她会惊讶,或是会松一口气。一时之间,景昭却无法判断出她真实态度如何。他想,她大约是不解。
“陈姑娘……不相信在下?”景昭缓缓苦笑道,“仅凭三言两语,的确难以取信,但我绝非别有用心。自我身残之日起,我再也不曾想过娶妻。将死之人,又何必在世上留着牵挂。”
他偏过脸,故作轻松道:“若非皇兄指婚,姑娘也定然不愿委身于一个残……”
一双温暖的手臂忽然环住他的颈脖,那份属于女子的柔软与热度迅速将他包围。景昭的声音骤然止歇,因为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而浑身震颤。
那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没有任何迟疑扭捏,却甜蜜轻软,仿佛某种无声的安抚与诺言。
即便什么也看不见,景昭仍然惊惶得睁大了空洞的双眼。
“妾身愿意,夫君。”一只略有薄茧的手缓缓抚上他的脸庞,并不像贵家小姐那般细腻纤柔,却温暖有力。
景昭的脸色变了几变,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沉默不语。
她继续道:“夫君,无论是今日大婚,或是与夫君亲近,妾身心中并无勉强,更无嫌憎。”
“不仅是因圣上指婚,更因妾身家世低微,与夫君有如云泥之别。能嫁与夫君,即便只是侧王妃,也已是妾身之幸。”
本是宽慰的话语,景昭心中却忽地生起失落不快,周身那让他感到温暖的热度,似乎也骤然冷却下来。
他轻声喃喃:“陈姑娘,于你,这当真是幸事?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陈菡稍顿片刻,道:“妾身以为,是幸。”
她接着道:“夫君,别瞧妾身年纪尚轻,看人却一向很准。你我初次相见,夫君便能这般体谅妾身,说明夫君是心思纯净之人。心思纯净之人所求的,往往是至真至纯的感情。”
“妾身斗胆揣测,夫君心中所求,是与你两情相悦的妻子。夫君今夜对妾身避之若浼,实则不相信妾身甘愿托身王府。妾身的心意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夫君的心意。不愿与我结缘,只因妾身并非夫君想要的妻子,对吗?”
她说着便轻笑起来。
景昭一时微怔,不敢相信她能看穿他心底模糊的执念。他忙道:“陈姑娘,我并非此意。我、承聿绝不愿轻慢姑娘,只是……”
“夫君,且听妾身一言。”陈菡轻轻打断他,“无论夫君是否相信,妾身接下来要说的,都是妾身的真心话。”
“……抱歉。陈姑娘,你请说。”
她执起景昭微微颤抖的一只手,盯着景昭不断变幻的神色。她看得清楚他的疑惑、无措、警惕……但,她也看到了那一丝难以察觉的脆弱的期待。
陈菡轻叹。
“夫君以为,因为夫君身份尊贵,妾身才愿笑脸相迎。但夫君怎知,你我不会两情相悦?妾身不怕王爷笑话,妾身可是生性最爱美色,尤其喜爱美男子。”
她快速说出叫景昭呆若木鸡的话:
“夫君,你生得这样好看,从方才见你第一眼,妾身便心悦于你了。妾身并不在乎什么清白之身,莫说两年,便是只有两天能同你在一起,来段露水情缘,我也愿意。”
“陈,陈姑娘!”景昭被说得面红耳赤,心中一激,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他听到陈菡扑哧笑出声,一双手臂环住他的身体,轻拍他的脊背。景昭面上红晕更深,又羞又不知所措,咳得止不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顺了这口气,却仍被陈菡抱着,整个人因为羞涩僵直得如同木头,动也不是,躲也不是。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听到这样一段令他哭笑不得的话。什么叫来段露水情缘,她也愿意……
景昭面颊烧红,禁不住道:“既然如此,这世间美男子千千万万,在今日之前,你难道就不曾对其他人也……”
他听到陈菡一声低笑,立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一时间更是羞恼不已,气得扭过脸去。
他实在想不到,她,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女子!
“夫君忘了,妾身不过年方二八,从前便是遇上了喜欢的美男子,也是有心无力呀。”陈菡笑嘻嘻道,“况且,夫君美貌,岂是凡桃俗李可比。”
“你,你从何处习得这般胡言乱语。”景昭贵为亲王,奉承之声素来不绝于耳,但从前何曾听过这般直白孟浪的话语。
他不由暗自道,她不过十六的年纪,还是个小姑娘罢了。
正因如此,这般轻浮的话语,才不至于叫人反感。
可景昭不明白,为何出自一个小姑娘口中的,如此荒诞不着调的戏言,仍叫他心跳不已。
或许,她当真说中了他的心思……他不求心同,却求心真。交之恩好,不为祺王,只为景昭。哪怕只是,为他的容貌……
她在他耳畔低声细语,如火焰般炽热灼人。
“夫君一时心结难解,亦无妨。但妾身所言非虚,即便夫君不是王爷,也是妾身喜欢的俊秀郎君。我对夫君,一见倾心。”
“今夜夫君既然不愿,妾身不敢勉强。妾身愿等,等到夫君放下心结那日……等到,夫君亲口向妾身说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