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双目失明的四年来,景昭第一次踏入闹市。
祺王府上上下下如临大敌,即便是景昭也不免有些许拘谨,唯有陈菡悠然自得。临行前,她将一条两尺长的红丝绸两端分别系在自己与景昭的手腕上,然后顺理成章地牵起景昭的手。
“这样夫君便不会丢了。”
景昭不自觉收紧了手掌,从她的温度中汲取接近闹市的勇气。
仲秋集市,灯火璀璨,游人络绎不绝。穿行在人流中,他有恐惧,有犹疑,有无所适从。他只能紧紧握住身旁人的手,仿佛抓住唯一的依赖。
而身旁的陈菡步履从容坚定,带着令人不自觉愿意信任的安全感。在她身边,他躁乱的心跳也慢慢平稳安定。
“夫君摸一摸这个,猜猜这是什么?”
“此物唤作推枣磨,将枣子用竹篾穿起制成。在京中似乎还是稀罕物,但在妾身家乡,孩童之间十分流行呢。”
“这些簪花都是这位夫人亲手所制,夫君你摸这纹路,是不是十分精巧?”
“哗,前面的杂耍班子正在舞火流星,好漂亮的功夫!不过夫君,我们还是离远些……”
……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集市景象,引着他的手去触摸摊铺上的小物件。
他渐渐被她的声音完全吸引,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跟随着她的声音在脑海中勾勒出曾经熟悉的场景。
一切都变得鲜活,不再是一片死寂的浓黑。
明明处于闹市,他的耳畔却只余下这一道声音。那缕淡淡的脂粉香在混乱的气息之中,如清冽的甘露沁入他心脾。
景昭并不知晓,他与陈菡一路吸引了许多目光。俊美的郎君与俏丽活泼的娘子双手交握,男子目不能视,举止气度却矜贵不凡,女子看似悠游谈笑,行动间却又处处顾及眼盲的夫君,将他护得极好。一切都如此和谐而自然,令人不忍上前打扰。
而他苍白却俊秀无比的脸庞,脸上脆弱而依赖的神态,对身侧女子流露出的专注与亲近,全然落在旁人眼中。那些目光或讶然,或同情,或艳羡,唯独没有他所恐惧的异样。
“那儿好多人啊,”陈菡张望着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的小摊,笑道,“夫君,终于找到卖花灯的摊主了。”
“嗯。”景昭乖乖跟在她身侧,走向卖花灯的小摊。人群自觉地为他分开一条道路。
花灯摊子前,摊主头戴竹笠,笑迎八方来客。各式花灯栩栩如生,细竹为骨,彩纸为肤,瑞凤展翅,游龙戏珠,让人目不暇接。摊位左右分隔,一侧摆满待售花灯,明码标价;另一侧灯笼高挂,谜联摇晃,灯笼边人头攒动。
摊主满面笑容,主动介绍道:“二位,今日佳节,不妨讨个彩头,这边可以一起猜灯谜,赢者有花灯相赠。”
他扬手示意灯笼下成排的木牌,上面刻着一道道谜题:“从这四十道灯谜中选择十五道作答。解八道灯谜赠一盏小花灯,解十五道灯谜赠一盏大花灯。不过啊,这猜谜的机会只有一次,二位可要想好了再作答啊。”
“听起来好有趣。”景昭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好奇神色,“芙儿,我们要不要试一试……”
陈菡便向摊主买了入场券,踏入猜谜区。她笑着拉起他的手,帮他探索到木牌上:“那夫君来选择谜面,妾身念给夫君听。”
“千里归人空白头。打一字。”
景昭略加思索:“芙儿,这大约是个‘香’字。”
“千丝万线,落水不见。打一天象。”
陈菡念完便道:“这个十分简单。落水不见,可知与水有关,这必然是‘雨’了。”
“身披粉袄迎风扬,独坐绿船不划桨。打一植物。”
“是‘荷花’。”两人默契地脱口而出,而后不约而同露出笑意。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解出超过一半的谜底。摊主见了,点头笑赞道:“两位真是才子佳人,既已解开了十五道灯谜,便可来这边挑选一盏大花灯了。”
然而,陈菡的目光很快被那盏挂在最高处的琉璃花灯吸引。那盏花灯显然比摊位上所有花灯更精美夺目,琉璃折射出五彩的光芒,在夜色下熠熠生辉。
“这盏花灯好生精美,莫非是要解出所有灯谜才能得到?”陈菡低头,瞧见花灯下的木牌:
“解二十道灯谜,可得此灯谜面。若能答出最终字谜,除获得此花灯外,还有珍宝相赠。若答错,则前功尽废,且待明年再来。”
她转回头,看向景昭,笑道:“夫君,这最终谜题似乎颇为深奥,但妾身想试一试。”
景昭点头,神色中也透着好奇与期待。
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摊主见状,欣然答允道:“今夜已有八位贵客尝试解答这最终谜题,都未能成功。二位既有此意,可看好了。”
他将刻着谜面的木牌翻出,陈菡念道:“一物黑白相间,变化莫测,无口无言,却可传情达意,非生非死,却可执掌生死。”
她沉吟片刻,唇角扬起。转眼看向景昭,便见景昭面上也浮现出淡淡笑意。
“看来夫君心中已有答案?”
“听芙儿口吻,似乎亦是成竹在胸。”
摊主听得两人对话,笑呵呵道:“公子与夫人如此默契,一看便是天作之合啊。”
景昭白皙的脸庞顿时泛红,连耳朵尖都都透出绯色。
陈菡大大方方一笑:“妾身才疏学浅,不如让妾身先作答,就算答错,也当做是为夫君抛砖引玉了。”
她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答道:“妾身想的谜底是一个‘棋’字。”
“棋子黑白相间,棋局变化莫测,棋子无口无言,落棋之处却可传递棋手意图,棋局虽无关生死,却执掌命运。”
陈菡话音未落,便瞧见景昭露出讶然的神色。
“夫君如此惊讶,看来夫君的答案,莫非是与妾身不同?”
众人本觉得陈菡的回答十分有理,听到她的话,目光又纷纷投向景昭。
景昭顿了顿,点点头道:“我的谜底与芙儿的确不同。不过芙儿的解读十分巧妙精确,我想,芙儿所言应当才是正解。”
“那夫君的答案是何字?”
景昭笑道:“我所想的谜底是‘墨’。水墨黑白相间,下笔变化莫测,虽无口无言,却饱含情意。墨迹虽非生命,却能记载万事万物、生死轮回。我原以为这是唯一之解,现下看来倒是芙儿的‘棋’更为巧妙,与谜面更贴切。”
二人的答案让好奇围观的众人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如此……”“俺一个也猜不出……”“两个都很有道理……”“我觉得是棋……”“错了,是墨,我方才猜是棋,摊主说不对……”
陈菡听得景昭的话,静默片刻。
“夫君的答案也叫妾身耳目一新。墨……”她低低一笑,转向摊主,“这位大哥,如何?棋与墨当中,可否有一个是真正答案?”
她停顿片刻,笑容中成竹在胸:“亦或是,二者皆为正解?”
摊主与她对视片刻,眸光闪动,笑道:“夫人,不瞒你所言,棋与墨,的确皆是正确答案。只是此前从未有人能同时做出两种解释,故而这盏花灯留存至今。”
众人哗然,人群中有几位只猜出一个答案的,皆是捶胸顿足,叹息不已。
“两位既然答出了两个正解,这盏花灯便由二位共同赢得了。除这盏花灯外,还有一物相赠。”摊主含笑拿出一本封装精致的书籍,递至陈菡手中。
“先祖曾在宫中当差,这本《棋经要略》乃当时宫中贵人赏赐,是世上仅存的孤本,在小人家中世代珍藏至今。曾有商人多次出天价购买,家父亦不曾肯首。虽说原版此时仍在小人家中珍藏,所赠乃誊抄版本,但在市面上依旧是个稀罕物。”
说罢他看了一眼失明的景昭,小心补充道:“即便贵客……不爱下棋,留给后人也是极好的。”
陈菡笑意盈盈地接过,指腹摩挲出书籍凸起的纹路,垂眸将其认真妥帖地放入的锻面香袋中。
“请大哥放心,这棋谱如此珍贵,妾身与夫君必定好好珍藏。”
见景昭笑意如常,摊主也放下心来。
陈菡收好棋谱,提着花灯,牵着景昭离开了小摊。四周围观的人自动分隔出一条道路,目送着这对才貌双全的小夫妻离开,人群中不乏艳羡的窃窃私语。
“真是般配啊……”“男方好福气……”“这样的夫君,我也愿意嫁……”
景昭心跳如擂鼓,不知不觉间已紧紧握住陈菡的手,唇角一直不曾落下来。
陈菡只带着景昭走了一小段,便在一处茶馆暂时歇息。景昭喝着茶水,平复躁乱的心跳。
“夫君累不累?”
“芙儿,我没事。”景昭摇了摇头,唇角忍不住挽起。卸下防备与紧张,他的心中只余下兴奋。
他已经有多久不曾踏入这样的场景中,不曾听到如此真实喧闹的人声。即便是再普通不过的叫卖声,都让他感到新鲜无比。
但他知晓,她,才是他今夜踏出王府的一切心力之源。
外界千好万好,只系于她一人,系于腕间那二尺红绸相连。
“夫君,”她靠近他,一边用手帕擦拭他额角的细汗,一边附在他耳畔小声说,“方才有好多女子悄悄看你,妾身都不愿让你知晓。”
景昭面颊一红,“芙儿……莫要胡说。我有什么值得看的。”
“当然是夫君好看呀。”她迅速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否则怎么叫妾身第一眼便喜欢。换作旁的女子当然也喜欢,只不过她们不像妾身这般,敢说给你听。”
“你惯会说好听的。”景昭连耳根都在发烫。
“幸好妾身早有准备。”她握住景昭与她丝绸相连的那只手腕,轻轻晃了晃,“这只手,只有妾身能牵。”
景昭静了静,轻轻地发出一个音节:“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