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梧桐树下的告别,在林兮的记忆里,像是被时光精心裁剪下来的一帧慢镜头,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在脑海中反复播放。她记得那天午后的阳光如何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肩头跳跃;记得他递过那个牛皮纸包裹时,指尖若有似无的轻颤;记得他转身离去时,背影在树影斑驳中渐渐模糊的模样。
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包裹,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家中书架的最顶层,紧挨着那本页脚被她偷偷画上心形符号的高中数学笔记。整个暑假,她都没有打开它的勇气。那仿佛是一个潘多拉魔盒,装着过去三年所有的秘密、悸动、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语。她需要积攒足够的勇气,才敢去触碰那段被小心翼翼封存的时光。
时间像个无情的推手,推着人不断向前,不容回头。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录取通知书如期而至。林兮被南方那所心仪已久的艺术学院录取,专业是她梦想的视觉传达。而陆司辰,毫无悬念地进入了北方那所顶尖学府的王牌专业——建筑学。展开中国地图,一南一北,两个城市之间隔着一条漫长的对角线,像极了他们即将分道扬镳的人生轨迹。
大学开学前夕,夏末的闷热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浮动着离别的躁动与对未来的不安。在整理行囊的间隙,林兮终于还是没忍住,搬来椅子,踮起脚尖,有些费力地取下了那个蒙着一层薄灰的包裹。她把它抱在怀里,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鼓噪。
她坐在书桌前,拧亮台灯。暖黄色的光晕瞬间驱散了角落的昏暗,温柔地染黄了略显粗糙的牛皮纸。窗外是渐沉的夜色和零星亮起的万家灯火。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某个庄严的仪式,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系得一丝不苟的细绳。
包裹里没有她预想中的信件或礼物,只有一本厚重的、手工装订的素描本。封面是素净的深灰色卡纸,质地扎实,触手微凉,上面没有任何字样或图案,简约得近乎神秘,又带着陆司辰特有的、拒人千里的清冷气质。
她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轻轻翻开第一页。
指尖在触碰到纸面的瞬间,骤然冰凉。
纸上是用炭笔精心勾勒的、她再熟悉不过的高一教室场景。夕阳的余晖以精确的角度斜射入窗,在黑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上面还有数学老师未及擦净的半道函数公式,窗台上那盆被大家戏称为“小强”的、半死不活的绿萝,每一片叶子的垂坠姿态都栩栩如生……每一个细节都精准无误,仿佛将时光瞬间拉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午后。而画面的焦点,是坐在靠窗位置的、那个女孩的侧影——她正微微低着头,眉头因思考而轻轻蹙起,对着摊开的物理练习册发呆,一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颊边,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
画的右下角,用极细的铅笔标注着日期——“2018.09.03”。那是高一刚开学不久。
林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开始失控地狂跳起来。她不再迟疑,快速地、一页页地翻下去。
篮球场边,她刚跑完八百米,仰头喝水时纤细脖颈拉出的弧线;图书馆靠窗的座位,她因前夜熬夜画画而抵不住困意,趴在摊开的书本上熟睡的侧脸,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春季运动会上,她参加四百米接力,冲过终点线时因为用力而微微龇牙咧嘴、毫无形象可言的瞬间;甚至某个午後,她趁教室里没人,偷偷把多出来的一盒早餐奶塞进他课桌抽屉时,那副左顾右盼、做贼心虚的模样……无数个她早已遗忘的、平凡无奇的、甚至有些狼狈的瞬间,都被那支炭笔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永恒地定格在了洁白的纸页上。笔触细腻到了极致,光影处理精准得如同摄影,而捕捉到的神韵,那种独属于她那一刻的生动,让她心惊,更让她心颤。
每一幅画的右下角,都标注着详细的日期,有些甚至精确到几点几分。这不是一本简单的画册,这是一部沉默的、持续了整整三年的、深情而专注的凝视。每一笔,每一划,都是无声的告白,诉说着冰山之下,那滚烫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火山熔岩。
最后一页,画的正是毕业典礼那天,梧桐树下的她。她抱着这个牛皮纸包裹,微微仰着头,看着面前的少年,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初夏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她干净的脸庞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斑驳光点,像碎了一地的金子。画的底部,靠近边缘的位置,有一行写得极小的铅笔字,需要凑得很近,很仔细才能辨认:
“给LX。但愿殊途,终能同归。”
LX,是林兮名字的缩写。殊途同归……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上,视线瞬间模糊。大颗大颗的泪珠挣脱眼眶的束缚,砸在素描纸空白的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漉漉的痕迹。原来,那些她以为的“顺手帮忙”,那些她曾在心底反复忐忑揣测的“偶然巧合”,其背后,竟是如此漫长而深沉的注视。那句毕业时听起来冰冷又疏离的“前程似锦”,或许,只是他在看清了现实巨大的阻隔后,在无能为力的年纪,所能给出的、最克制也最郑重的祝福。
她紧紧抱着那本厚重的素描本,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在台灯温暖的光晕下坐了整整一夜。窗外,墨蓝色的天幕逐渐褪色,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大学的新生活,就在这种混杂着巨大震撼、迟来的了然、酸涩的甜蜜和对前途未卜的迷茫的复杂心绪中,仓促地拉开了序幕。
南方的夏天,潮湿而闷热,黏腻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艺术学院氛围自由散漫,随处可见奇装异服、特立独行的同学,与高中时那种整齐划一、紧张压抑的环境截然不同。林兮努力让自己适应新的节奏,她加入了动漫社,认识了几个谈得来的新朋友,一起熬夜赶设计图,在画室里为了一个细节反复修改直到天亮。日子忙碌、充实,充满了新鲜感。她试图将那个来自北方的、清冷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埋进记忆的最深处,假装一切已经过去。但那本藏在行李箱最底层的素描本,像一块沉甸甸的磁石,总在不经意间,将她的思绪拉回那个充满梧桐叶气息的夏天,提醒着她那段看似无疾而终、实则深埋心底的青春序曲。
她和陆司辰,自那个夏天后,便彻底断了联系。那个属于“陆司辰母亲”的手机号码,被她存在通讯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无数次点开,指尖在拨号键上空徘徊,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高中班级群里偶尔会有他的零星消息,多半是某某同学转述的,关于他又在哪个顶尖项目中脱颖而出,获得了什么含金量极高的奖项,一如既往地闪闪发光,也一如既往地遥不可及。他的朋友圈永远是一片空白,干净得像秋日的天空,也像他这个人本身,密不透风,难以靠近。
时间如同静默的河流,平稳地向前流淌。大一上学期的尾声,在忙碌的复习、无数的结课作业和各色社团活动的交织中悄然逼近。就在林兮渐渐习惯了南方的生活节奏,习惯了没有他在视野里的日子,甚至开始觉得,生活或许就会这样沿着既定的轨道,平静地滑向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像一块巨石,毫无征兆地投入她平静的心湖,撞碎了所有的假象与伪装。
那是一个周末的深夜,接近十一点。林兮还在专业画室里,为一份至关重要的设计稿做最后的润色。偌大的画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炭笔混合的独特气味。耳机里放着助眠的白噪音,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试图隔绝外界的干扰,为自己创造一个专注的小世界。突然,一股刺鼻的、塑料燃烧般的烟味毫无预兆地强势钻入鼻腔,紧接着,走廊外传来惊恐的尖叫、杂沓的奔跑声和混乱的呼喊!
“着火了!快跑啊!三楼!三楼着火了!”
林兮心里猛地一沉,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揪紧。她一把扯下耳机,那虚假的雨声瞬间被门外真实的恐慌所取代。浓重的、带着呛人气味的黑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门缝底下、从通风口迅速涌入画室!
大脑在瞬间一片空白,恐惧攫住了全身。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把抓过随手放在一旁的书包(里面有钱包、手机和那本从不离身的速写本),抓起画架上尚未完成的设计稿,又顺手抄起旁边水桶里用来洗笔的、还算干净的湿抹布,死死捂住口鼻,弯下腰,跟着门外慌乱失措的人流,跌跌撞撞地冲向最近的楼梯间。
楼道里已是浓烟滚滚,能见度极低,刺鼻的烟雾熏得人眼睛生疼,泪水直流。呛咳声、哭喊声、催促声混杂在一起,敲击着鼓膜。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紧紧跟着前面模糊的人影,扶着滚烫的墙壁,在狭窄的楼梯上踉跄着向下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来,肺部因为吸入烟雾而火辣辣地疼。
终于,眼前豁然开朗,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混着刺鼻的焦糊味扑面而来。她随着人群冲出了宿舍楼大门,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她勉强扶着膝盖,在宿舍楼前空旷的场地上,弓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浑身不受控制地发抖,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消防车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校园宁静的夜空,红蓝闪烁的灯光将周围惊恐未定的一张张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划定的安全区域内,裹着匆忙间抓出来的外套或毯子,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后怕。很快有消息传来,火势似乎是从二楼某间违规使用电器的宿舍引起的,蔓延速度很快。虽然被及时赶到的消防员迅速控制并扑灭,但林兮所在的三楼,靠近起火点的西侧区域,包括她的宿舍,受损严重,墙体被熏得漆黑,窗户破裂,内部物品大多被水淋湿或烟尘污染,暂时无法住人。
深夜的寒风中,林兮裹着一位热心同学借给她的、略显宽大的外套,看着自己宿舍窗口隐约冒出的、尚未散尽的黑烟,心里一片冰凉,如同坠入冰窖。她的笔记本电脑、里面存着一学期所有课程资料和作业;她大部分的衣服、生活用品;还有那本至关重要的、包含了她一学期所有灵感迸发和无数个熬夜夜晚心血的原创插画手稿……全都还在那间一片狼藉的屋子里。更重要的是,那个牛皮纸包着的素描本……她下意识地、急切地摸向随身带着的书包,手指触碰到里面一个硬硬的、方正的轮廓时,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才猛地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是近乎虚脱的无力感——幸好,它还在。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学校后勤部门的反应还算迅速,很快在附近一家快捷酒店为受灾的学生们安排了临时住处,但这显然只是权宜之计,最多只能住三天。而眼下正值期末考试周结束,寒假临近,大部分学生都已离校,校内外房源紧俏,短时间内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短租房源,成了摆在林兮面前的一道巨大难题。
接下来的几天,林兮一边强撑着精神应付焦头烂额的期末复习和最后两门课程的考试,一边利用所有碎片时间,在网上各个租房平台、本地论坛、校友群里疯狂寻找短租房源。然而,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熄灭。不是价格高昂到她一个学生根本无法承担,就是位置偏远,距离学校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对于还需要时不时回学校处理灾后事宜、查阅资料的她来说极不方便。眼看着酒店住宿的期限将至,自己即将面临流落街头的窘境,焦虑和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甚至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打电话回家,向父母求助(这无疑会让他们担心不已)的时候,事情出现了一丝转机。她在某个流量不大、界面粗糙的本地租房论坛的角落,无意间瞥见一条刚刚发布不久,还没来得及被淹没的招租信息。帖子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是敷衍,没有上传任何室内或小区的实拍图片,只有一行干巴巴的文字:
“大学城附近公寓,次卧短租,价格低廉,限女生。联系方式:13XXXXXXXXX”
位置描述离她学校很近,步行大概只需十五分钟。而租金价格,低到不可思议,几乎是周边正常租金的三分之一,近乎半卖半送。这过于优越的条件,在眼下房源紧俏的情况下,显得格外突兀,甚至透着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然而,对于几乎陷入绝境的林兮来说,这就像是茫茫大海中突然出现的一根浮木,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她顾不得深究其中可能存在的风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立刻按照帖子上面留下的号码,编辑了一条措辞极为诚恳的短信发送过去,详细说明了自己是因宿舍火灾无处可住的学生,以及短租一个半月的具体需求。
信息发出去后,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她紧握着手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几分钟后,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是一个本地的固定电话号码。
“喂,您好?”林兮赶紧接起电话,声音因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是林兮同学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平和,“我是中介老王。你刚才看到的那个房源,房东人很好,听说了你是学生,又遇到火灾这种困难,心里挺同情的,所以愿意以这个价格便宜租给你,就当是帮忙了。你现在方便的话,可以直接过来看看房子,满意的话今天就能定下来。地址我稍后短信发到你手机上。”
挂断电话,林兮握着手机,心里那丝被绝处逢生压下去的疑虑又隐隐浮现出来。这条件好得实在有些不真实,低租金、好地段、房东还特别好心……这一切组合在一起,未免太过完美。但眼下紧迫的现实是,她确实没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了。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先去实地看看情况。
她按照短信发来的地址找了过去。那是一个位于学校后街附近、闹中取静的高档住宅小区,环境清幽,绿化做得很好,楼宇之间间距宽敞。她要看的公寓在某一栋的顶层。
中介老王已经等在楼下单元门口,是个身材微胖、面相看起来颇为憨厚老实的中年人,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皮夹克。他见到林兮,简单确认了一下身份,便笑着领她上楼。电梯平稳上行,他一边拿着钥匙,一边随口介绍:“房东人常年在国外,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又不差钱,所以就挂个低价,想找个靠谱爱干净的人顺便看着房子。”
房门打开,映入眼帘的室内环境让林兮微微一愣。公寓是简约现代的装修风格,以黑白灰为主色调,干净整洁得一尘不染,仿佛刚刚经过专业的保洁。客厅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视野开阔的阳台,能望见远处城市的轮廓线。次卧朝南,采光极好,里面书桌、衣柜、单人床一应俱全,床上甚至铺着全新的、标签还没拆的床品。一切都完美得超乎想象,甚至比她原来的宿舍条件要好上太多。
“房东基本不住这边,你等于是一个人住这一整套,非常清静,很适合复习或者画画什么的。”老王跟在身后,笑着补充道,“就是要求保持整洁,不能养宠物。你看怎么样?没问题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签合同,押一付一,房东特意交代了,就给你按最低价算,水电物业费也都他那边负责。”
林兮环顾着这个窗明几净、几乎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临时避难所,心里那点残存的疑虑,终究被绝处逢生的巨大庆幸和疲惫压了下去。她仔细翻阅了中介提供的租房合同,条款清晰,租金确实如他所说,异常优惠,房东信息一栏只留了一个名字和那个固定电话,名字是拼音,看不太出性别。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问题。在现实困境面前,她不再犹豫,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通过手机转账,支付了押金和第一个月的租金。
拿到那串冰凉而崭新的钥匙,送走中介老王,林兮独自一人站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旷的客厅中央,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得以片刻松弛。总算……暂时安定下来了,不必再为栖身之所而惶惶不可终日。
她推开次卧的窗户,傍晚微凉的风立刻拂面而来,带着小区里精心栽培的植物的清新气息,驱散了连日来的焦躁与不安。她拿出手机,想给那个陌生的房东号码发一条短信,表达感谢,并告知自己已经顺利入住。
她仔细地编辑着措辞:“您好,房东先生/女士,我是租客林兮,已按照合同约定入住,非常感谢您在我困难时提供的帮助,我会自觉爱护房屋内所有设施。祝您一切顺利。”
手指在即将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她停顿了一下,觉得“先生/女士”的称呼似乎有些生硬和不确定,想了想,又删掉,改成了一个比较稳妥且带有敬意的称呼,然后才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显示发送成功。她将手机放在窗台上,准备开始整理自己带来的寥寥几件行李。
然而,仅仅几秒钟后,手机屏幕倏地亮起,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一条新信息涌入。
发信人,赫然是那个她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那个她刚才输入时指尖都因为复杂心绪而微微发颤的、早已烂熟于心的手机号码!
信息的内容,只有简短的、客套的三个字:
“不客气。”
林兮盯着屏幕上那三个冰冷的汉字,以及下面那一串熟悉到刻骨铭心的数字,瞳孔猛地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然后疯狂地倒流,冲向了头顶。她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甚至怀疑是自己因为连日劳累而产生了幻觉。她用力攥紧手机,指节泛白,将那串号码反复看了又看,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么会是他?这个号码,明明是那个“中介老王”的固定电话打来的,房东的信息在合同上也是另一个名字,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变成了陆司辰的号码?是恶作剧?还是系统错误?抑或是……
她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和疑问像炸开的烟花,让她根本无法思考。手指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颤抖着,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地回拨了那个号码。
听筒里传来短暂而急促的“嘟——嘟——”连接音,每一声都敲击在她脆弱不堪的神经上。然后,连接接通了。电话那头没有立刻说话,一片沉静,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边有人。
紧接着,一个清冽、低沉,熟悉到足以刻入她骨髓里的嗓音,透过细微的电波,没有丝毫失真地、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林兮。”
他叫了她的名字。语调平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窗外的风声、远处城市隐约传来的车辆嗡鸣、甚至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全都消失了。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听筒里他清浅的呼吸声,和她自己因为极度震惊而滞涩的血液流动声。林兮张着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挣扎着,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排山倒海的震惊、无边无际的茫然、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隐秘而难以置信的狂喜,像骤然袭来的巨型海啸,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她彻底淹没,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电话那头,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或者,是在斟酌着如何开口。只有细微的、滋滋的电流声,证明着这条连接两个遥远城市的线路,真实地存在着。
几秒钟后,就在林兮觉得自己即将因为缺氧而窒息的时候,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嗓音里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压抑了很久的叹息,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缓缓地,清晰无误地,说出了那句足以石破天惊的话:
“是我。”他顿了顿,仿佛在给她消化的时间,然后才继续,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她的心坎上,“我是……陆司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