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霍草原

    十二月,成都的雾霾月。

    旅游大巴上,夏绿路坐后面靠窗的位置,旅游团的人都坐在前面几排。现在正逢川西淡季,导游凑不够人,时常会从路边捡些顺路的乘客。

    司机开车有些莽撞,踩了好几次的紧急刹车,车里的皮革味,外面夹杂的汽油味,让她口腔发紧,大脑开始昏昏地煮汤。

    只得从包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塞进嘴里,方才好受些。

    夏绿路闭上眼,靠着玻璃假寐,脑子里放电影似的过着,石青野说的那些话:

    “这件事……,舆论已经上升到对集团不利,我不能站在你这边。”

    “先去避避,我再劝劝老东西们,达成收购再回来,谁也阻挡不了你想要做的事。信我,我们不止是并肩的战友。”

    “就当散散心,那地方风景还不错,有事可以联系他,我以前认识的,很热心的一个人。”

    夏绿路缓缓睁眼,集团想要收购乌霍的一个牦牛奶粉厂,属于藏民集资的私企,已经去了好几拨人,始终啃不下来这块硬骨头。

    她知道这是石青野的借口,可闹到这个地步,野心不允许她认输,所以她还是出现在去乌霍的大巴车上。

    乌霍是川西北的一个小城,高山草甸、雪山海子,应有尽有,最有名的还是乌霍大草原,那里的人们大多以放牧为生,但碍于地势险峻,还没有高速路和火车。

    很快,车子上了绕城高速,开得平稳起来,夏绿路昏昏欲睡之际,听见前面在大声讨论一则网络新闻:

    “方舟集团女高管职场霸凌,恶意解雇怀孕女下属,听得我鬼火冒,这女人也太坏了。”

    “万一有反转呢?”

    “都实名举报了,而且你看这女生一看就很老实,有钱人哪有良心……”

    夏绿路无心再听下去,将帽檐压低,口罩往上挪,透过墨镜去看窗外的风景。

    前方依旧是霾,浓重得散不开的霾。

    进隧道后,她又塞了一颗薄荷糖进嘴里。

    正打算继续睡觉时,听见后座有人叫她,声音里存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姐姐,你也去色达吗?”

    夏绿路不愿搭理,可那女生不死心,轻拍她的肩膀,“姐姐?”

    “我去乌霍。”

    她漫不经心回了一句,靠着椅背打算继续睡。

    谁料那女生径直坐到她旁边,大方地发出结伴邀请,“太好了,姐姐,这一车只有我们去乌霍,我俩一起吧。”

    黑暗的隧道中,她又戴着墨镜,更看不清人。

    夏绿路拧眉,推开女生抓住她的手,她不喜欢陌生人靠近她。那女生也不气馁,继续自来熟地打招呼:

    “我叫仰春,去乌霍镇的咖啡店做义工。姐姐,你呢?”

    尴尬的沉默。

    太过亲热的称呼,夏绿路更不喜欢,索性装睡。

    当真睡了一小会,再醒来时,整个车子好像被按下晚安键,陷入沉睡,只有偶尔的即将超速提醒。

    他们穿行在峡谷中,旁边是不息的江流,高山林立,天空如洗,轻薄的散云轻纱似的漂浮着。

    如此逼仄的空间,让夏绿路心突突地跳着,再也睡不着,顺手伸进包里,抓出一把糖来。

    正欲塞进嘴里时,察觉到旁边的姑娘正笑着看她,又黑又大的瞳仁,明媚娇憨的笑容,顶着凌乱的头发,像跑出森林的小鹿,温顺,天真,好奇,没有一丝攻击力。

    她向来不会拒绝这样的脸。

    夏绿路递了一颗糖给她,神色淡淡地回应刚刚的话题:“夏绿路,去乌霍旅游。”

    很快,她就开始后悔,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善意。

    仰春天生自来熟,说相声似的,小嘴叭叭说了一下午,也不介意她是否配合,还顺带吃光了她带的零食,美其名曰帮她减轻负担。

    车程后半场,弯道极多,偏生仰春睡得沉沉,偶尔头会朝着她肩的方向坠落,夏绿路只得提神提防着,后来干脆将整个人贴在窗边。

    傍晚时分,司机在色达送走了旅行团,载着她们俩前往乌霍,车子终于正式进入草原。

    冬天的草原实在荒芜寂静,入眼一片枯黄,了无趣味,山顶偶尔一片白雪覆盖,远处的牦牛变成了小黑点。

    那颗郁郁不平的心,渐渐静下来,司机那边却出了事。

    “师傅,怎么了?”

    夏绿路忍住因急刹车而带来的难受,站起身来查看。

    进入草原后,车子仅仅开了几公里,日暮西垂,气温骤降,陡然开始飘雪,

    “我们……撞牛了……”

    司机戴着黑色防风面罩,年轻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慌乱。

    车里的汽油味夹杂着空调的味道,又让她的胃一阵翻江倒海,强压难受沉着声音开口:“先下去看看。”

    冬日草原的风果然够烈,吹得雪也急躁,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夏绿路片刻便舒缓过来。

    “姐姐,怎么办?”

    仰春跟着下来,紧紧挽着她的手臂,司机独自去看那头自己撞上来的牦牛,抚摸着它的头,絮絮叨叨,场景有些渗人。

    “我来报警,你对这里比我们熟悉,找找当地人问问,是谁家的牦牛。”

    冷风里夏绿路的声音格外冷静,迅速作出判断,给出解决办法。

    “不能报警!”司机急忙阻止。

    夏绿路警惕挑眉,将仰春藏到身后,“为什么?别告诉我你没驾驶证?或者你是在逃人员?”

    “不是不是,我只是还没拿到驾驶证,这次也是有急事才跑的,你别报警。”司机着急地辩驳。

    仰春看了下四周,小声地咬耳朵:“姐姐,荒郊野岭的,我有点怕。”

    事已至此,夏绿路也无意和司机小哥起争执,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只露出一双眼的司机小哥,看着稚嫩又呆滞,未给他说话的机会,她冷冷开口:

    “风雪不会停,快处理吧,拖下去你后面怎么去色达载客。”

    夜色太浓,像一头等候已久的怪兽,风声在为它吹响战鼓。

    目送司机小哥宽大的藏袍,在风中摇晃,夏绿路扯了呆愣的仰春上车。

    “这风又冷又腥,我们上车等。”

    仰春坐在前排座椅上,不安地来回张望,隔了几秒,她突然转过头问:

    “要是他丢下我们,跑了怎么办?”

    “不会,这车还在这儿,他舍不得丢下它。”

    任他再横,也不会舍得丢掉一辆新车。

    车门没有关,疾风砸在车窗上,咔咔作响,远处隐隐有野兽的嚎叫,拉长声调恐吓无知的闯入者。

    夏绿路摘了墨镜,突然不着边际地问仰春:“我这人记性不太好,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记得,这女生有说过自己的名字,可她那时觉得,萍水相逢的人,没必要遵循社交礼仪。

    但现在,猪队友也是队友。

    仰春被冷风冻得直哆嗦,颤抖着声音回她:“仰春,去乌霍的雪顿奶咖做义工,我大二,这是我的学生证……”

    “仰春是吧,待会儿你跟我走,我会让你安全到达乌霍的。”

    夏绿路放柔了语气,眨眨眼哄着她。

    仰春抱着双臂仍旧瑟瑟发抖,终于感受到对方释放的善意,鼓起勇气,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女生。

    水汲汲的一双眼,柔媚,并不似性格那般锐利,不知道口罩下又是怎样的半张脸,还未探究清楚,她便快速地带上墨镜。

    夏绿路转过身去,在包里翻找起来。她记得石青野给过她一张当地人的名片,只要没丢就万事大吉。

    片刻后,她额头上冒出薄汗,倒出全部东西,终于在包的夹层里,找到那张名片,被挤压的皱巴巴的纸团,不成样子。

    仰春也凑了过来,借着手机的灯光,念出上面的名字:“谢应辞。”

    又马上抛了问题出来,“他是谁?”。

    他是谁?

    这世上有很多个谢应辞,不该是他。

    片刻,夏绿路摇摇头,将名片给了仰春,“我手机没信号,你试试?”

    冷风将她的喉咙吹得干涩,吐出的字句,很快被风声覆盖过去。

    等待,从拨号到等待接通,夏绿路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明黄色的火苗急促地跳动着,和她的呼吸同频。

    电话那边久久没出声,只有呼啸的风声。

    “谢老板,你好,我们撞了牛,被困在这里了,可以来帮我们吗?”

    仰春实在温柔,忍着寒冷,小心翼翼地拼凑出几句话。

    “好,你们待在原地,等我。”

    男人温和熟悉的嗓音传过来的时候,夏绿路狠狠吹灭了火苗。

    “太好了,他说他马上就来,让我们等他。”,挂断电话后,仰春叽叽喳喳描述着,他的声音有多么温柔,多么让人安心。

    确实是好听,尤其是喘息声。

    低哑,克制,难耐,拉长的情/欲被圈在室内,盘旋几次,最终落在她的肩头。

    分手这么多年,她所怀念他的,好像也就这么一点。

    这样想着,夏绿路心头好像被群蚁蚕食,微疼的细痒感,难解难分。

    她想,一定是这高原的风将她吹傻了,竟会怀念一个和她的未来毫不相干的人。

    约莫半小时后,前方一束光亮靠近,打乱了她跳跃的思绪,像是牦牛的主人来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

    司机小哥陪着他们检查牦牛的情况,检查完毕后,夏绿路远远看见对方比了个八。

    司机小哥呆愣几秒后,双手比划着什么,好像是在拜托对方再少点。

    片刻后,他垂头丧气地走过来,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为难:“主人家要八千,能不能……我们仨一起分摊?”

    夏绿路下了车,站在公路边上,一言不发。

    仰春有些忿忿:“我们是乘客,乘客也要赔钱吗?而且是你无证驾驶在先,讲讲道理好伐?”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可我一个月都挣不了这么多钱,我也才刚过完十九岁生日,我家里还有妹妹等着我养……”

    司机小哥吞吞吐吐,但却乞求的内容却明目张胆。

    “我不会将钱给你。”

    夏绿路出声打断,扯了扯唇角,声音冰冷。

    她厌恶这样的人,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游戏桌,不遵守规则的人不该上桌,拿懒惰和躺平当借口的人不配和她谈条件。

    这小哥,舍不得自家的牛,反而将手伸到她这里。

    哪里淳朴,一手好算盘。

    她径直向对面走去,牧民在搬动牦牛,牦牛血和着一股怪味飘来,很冲,她想躲远些,仰春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喂,不付钱不可以的!”

    身后传来蹩脚的汉语,夏绿路停住脚步,身子还未转过去,就听到有喇叭的声音。

    莫名地,心跳一颤。

    仰春不知哪来的劲,拉着她转身飞奔向车灯方向。

    夏绿路被车灯晃得睁不开眼,由着仰春将自己拖到车跟前,听她雀跃声音:

    “谢老板?小谢哥哥,你终于来了。”

    还不待仰春说上两句,司机小哥得了救星似的激动:“辞哥?你咋来这么快?”

    随即便拉着男人跑向马路对面。

    夏绿路能听到男人跑起来的声音,好像比风更快。确认人跑远之后,她绷直的脊背终于稍稍放松,抬眸去看。

    男人长身鹤立站在人群中,她努力将他和记忆中已模糊的影子重合。

    六年时间,男人早已褪去少年感,长手长脚,脊背疏阔,侧脸走线如刀。

    车窗下拉,传来沉闷的声音。

    夏绿路这才注意到,副驾驶上还有个女人。

    “姐姐,你是小谢哥哥的女朋友吗?不好意思啊,这么晚打扰你们了,实在是我们这个事有点棘手。喏,请你吃糖赔罪。”仰春将她给的糖递给女人。

    有摩托车疾驰而过,风狠狠地擦过她的脸。

    夏绿路耳朵一阵嗡鸣,微微侧身,掀开眼皮,模糊中副驾驶的女人有一张知性的脸,听见这话时,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心虚地瞟了她一眼,却还是紧握了糖在手里。

    夏绿路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忍着身体的不适,转身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女人清了清嗓子,方才开口:“没关系,他这人一直都很热心。”

    温柔又缜密的回答。

    嘁,吃吧,贪吃的女人。

    夏绿路的尖头高跟鞋将一个石子踢得老远。

新书推荐: 配角栏D组的路人甲同学 蝴*刀 此生有你足矣 揉碎春潮[上位者沉沦] [HP]我本该是个海盗的 把故事讲给风听 和反派身份对换后 与你 灼梧 【海贼】在伟大航路的攻略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