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飘。
车灯照着那人,周身散发着朦胧柔和的光。
眼看仰春开始畅聊模式,夏绿路找了借口躲着,百无聊赖滑着手机,关注着自己的新闻是否有减少。
看得出来,集团已经在压,她的信息没有被暴露出来,可抵挡不住网友的热情,已经被不少博主当做普法段子来二创。
她冷静挑了几个数据好的营销号,录屏保存证据。
还未保存完,仰春气喘吁吁地找过来:
“姐姐,我找你好久。小谢哥哥那边来人了,接我们去酒店。”
夏绿路没有抬头,没好气道:“叫我夏绿路就好,你先过去。”
她是有些生气,说不清是为那颗糖,或是为了别的什么。
分不清,思绪缠绕着她,一时挪不动脚步。
听不出她语气里藏着不开心,仰春傻傻地“啊”了一声,又紧紧地贴上来,推着她坐上车去。
待二人坐定后,坐在司机座上的人交待:
“谢应辞让我来送你们去酒店。”
男人穿着宽大的藏袍,硬挺的轮廓,板正的寸头,坐姿端正,注意到没人回应,紧张地摸了摸鼻头。
仰春掰着手指,不知在盘算什么,小孩子似的模样和心性。
夏绿路靠在椅子上,胃里实在难受,偏头看着窗外,谢应辞和他们不知在聊什么,牧民亲热的搭着他肩。
察觉到他们转头的动作,她猛然转头绷直身体,看着前方。
驾驶位的男人又作了一次自我介绍:“你们好,我是旦增扎西,谢应辞让我送你们去酒店。”
“他呢?”夏绿路突然问出口。
“他要处理江措的事。”旦增回答得坦然,似是再理所应当不过。
夏绿路将手抚在额上,礼貌中带着冷淡道:“泽桑拉庄园,谢谢。”
“旦增,江措是那个司机小哥吗?我好困哦,我们回去吧。对了,你汉语说得好好哦,你也是本地人吗?”回过神来的仰春,开启自来熟模式。
“是的,我刚退伍回来,在镇上开了家咖啡馆。”男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是不是叫雪顿咖啡馆?”
仰春激动地一下子跳起来,撞到车顶后,捂着脑袋痛苦不已,下一秒却又将脑袋伸到前面,出声询问旦增。
旦增将身子挪开,左耳几乎要贴近车窗,冰冰凉,温度瞬时降下来,他低声回答:“是的,你……你们可以来喝咖啡。”
仰春手肘撑着椅背,努力伸长脖子,将头往前探,佯装生气:“诶,我给你发那么多消息,你怎么不回啊,你不回我只好来找你了。”
突然的热气侵袭,旦增实在退无可退,只能左手拉着车门,磕磕巴巴问道:“她……她去哪里?”
夏绿路不想再听下去,扯了仰春坐下,也不管她是否愿意:“她也去泽桑拉庄园。”
旦增松了一口气,开始发动车子,仰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夏绿路一个转头,吓得怂怂地缩在一边。
谢应辞在这时走过来,敲了敲旦增的车窗,躬着身子递过来一把黑乎乎的东西,“吃点,不容易高反。”
近看,还是变了。
青黑的胡茬,快要盖住眼睛的碎发,黑暗里再看不清其他。
黑色大衣敞开着,高挑的骨架撑着松散的卫衣,风雪不留情地拉扯着他的长发。手上的烟快要燃尽时,他抖了抖,又是明亮的红色。
夏绿路记得,谢应辞以前不抽烟的。
“小谢哥哥,你人真好。”
仰春毫不吝惜她的夸奖。
下一秒,夏绿路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弯曲又古怪的黑色东西,还带着那人掌心的温度。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坐直了身子,摘下墨镜,抬眼看向谢应辞,正好和他的视线相撞。
四目相对,疏离冷漠。
他好像没认出她来。
夏绿路抿了抿唇,正要开口打招呼,谢应辞却快速移开视线,丢掉手中还未燃尽的烟。
像是被烫到了,还狠狠地踩进地里。
“应辞,你来一下。”那个女人顺着风声寻他。
只一步,便已消失在夏绿路的视线范围内,掌心还握着谢应辞递过来的蕨麻,她拿起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姐姐,你不吃吗?盯着它做什么?”仰春歪着头,满脸疑惑。
夏绿路弯起嘴角,轻哂:“没什么,挺有意思的。”
她坐直身体,此刻头疼得扯得慌,像有人在里面拧麻花,干脆在旦增关窗之前,像扔晦气似的,将手里的蕨麻扔了出去。
这里到镇子并不远,大约只开了三十分钟,就到了酒店门口。
旦增不知是怕谁,都没下车,拍下一张照片后,飞快地将车子驶离。
还好定的是套房,夏绿路给仰春指了旁边一间房,便进了自己房间,洗了热水澡之后,定好九点的闹钟,努力让自己睡着。
不到半小时,头像炸裂一般的疼痛,心跳跟着加快,她这才意识到这是高反了。
“砰——”
夏绿路挣扎着起身,想要打前台电话,却倒栽葱似的摔下床去。
再醒来时,人已经在床上,仰春守在床边,脸色煞白,鬓角也是湿漉漉的,想是累惨了。
见她醒了,高兴地抓着她手絮叨:
“姐姐,你可算醒来了,你都不知道我多害怕……”
说着说着,仰春眼圈泛红,紧紧抓着她的右手不放。
夏绿路仔细瞧了几眼,不像假的,心内泛起一层温热的涟漪,手抬起半分,又收了回去,扫过一圈屋子,状若不经意地问起:“有人来过吗?”
因为插着吸氧管,夏绿路难以再冷着脸,苍白病容,眼下一颗红痣,这样的长相,很难让人相信,她是一个清冷锋利的女人。
仰春呆呆看着她,夏绿路被她盯得不习惯,轻咳了一声,她方才回过神来:“没有啊,就前台。但是我给小谢哥哥打过电话,他说他不太方便,我就找了前台帮忙。”
不太方便?
夏绿路捕捉到重点词汇,低声“哦”了一声,表示了解。
她不信,他没认出她。
仰春替她捏了捏被角,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姐姐,有没有人说过,你看起来很像钙奶元宵?”
“嗯?”
“就是糯米粉滚出来的汤圆,皮子又厚又糯,煮开后圆圆胖胖,上面还泛着一层水光,最绝的是里面的馅料,很浓的大白兔奶糖味,很好吃的。”
仰春竭力描述着钙奶元宵的美味,画面美好,可惜夏绿路听见大白兔奶糖就觉得一阵反胃,忙捂住嘴巴,伸出手摸自己放在床头的薄荷糖。
见状,仰春才想起前台说过,人醒了得立即送卫生院。
折腾到天快亮,夏绿路终于感觉人清醒很多,催了仰春回去休息。
下午时分,医生告知她可以出院,她没让仰春来接,径直回了房间,躺在床上,翻着手机通话记录。
没有来电。
不知是药性太大,还是太累,夏绿路又睡到了第二天天亮,还是仰春兴冲冲进屋来,叫她起床,一起去吃元宵。
仰春也没说去哪里,只督促着她收拾,带着她在镇子上绕来绕去,走到镇子尽头后,开始走一段陡峭的山路,另一边是悬崖,道窄只容的下一辆桥车通行,稍不注意就会掉下去。
“喏,到了,看,小谢哥哥的民宿,我们今天在那里聚会,一起做元宵吃。”
仰春是闲不住的,这两天有事没事总往外跑。
这小女孩看着怯怯的,主意大着呢,看了男人在网上的几句话,就敢找过来。
但终归不算很熟,她也没心思管这闲事。
路宽阔起来,夏绿路视线脱离仰春,前方是一幢藏式小楼,脚下是木质吊桥,河流清澈见底,水流并不湍急,仰春站在上面摇摇晃晃地催她。
她不是很想见谢应辞,踌躇着找什么借口拒绝。
桥对岸出现好几个人,仔细辨认过后,没有那个人。
他们挥手招呼:“快来啊,就等你们了。”
夏绿路还是颤颤巍巍过了吊桥,被众人热络地迎进屋里,仰春挨个给她介绍了一遍,她只对前晚送她们回家的司机有点印象,好像是叫旦增。
让仰春飞蛾扑火的男人。
仰春缠他缠得紧,他躲也躲不过。
倒给了夏绿路躲清闲的机会,趁着煮汤圆的间隙,独自在附近转。
说是民宿,她觉得更像青旅,规模不大,也不显眼,用砖头垒起来的3层楼,没有刷成藏族喜欢的白墙,也没有精细的藏式插画。尽头崖边的地方,还有好几间三角形的木头小屋。
质朴,工整,又荒芜,像垂暮的老人。
“辞哥的民宿,叫‘天崖’,很酷吧,他留下来已经七年多了,这里说是民宿,实际更像收容所,在这里你要是遇到困难,可以找他,他总能解决。”
沉思被热情的介绍打断。
夏绿路看着来人,典型的藏族女人装扮,皮肤粗糙、高原红,但并不妨碍她的端庄秀丽,有着不可言说的吸引力。
两根粗黑油亮的麻花辫子垂在肩上,辫子上没有缀上蜜蜡,只在耳朵和脖子上能看见绿松石的踪影。
她站在简朴的藏式民宿前,像一副远古油画,而她是和谐的焦点。
“我忘了自我介绍,白珍拉姆,谢应辞的……应该算是朋友。欢迎你来到乌霍,最美的草原。”
提到谢应辞时,她垂眸含情。
夏绿路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还未细细琢磨,拉姆却给了她一个拥抱。
莫名其妙地,她回抱了她。
没有想象中的难闻气味,隐隐有股神秘的香料味。
夏绿路很快松开,扬起细细的眉尾,笑得意味不明,“你喜欢他?”
拉姆顿了一下,有些惊愕的看着她,却又很快利落地应下:
“草原上的人都喜欢他,他善良热心、温和有礼,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我对他确实有着超过朋友的感情,但他没有。”
面对拉姆的干脆,夏绿路藏住心里的疑惑,真切地松了口气,满眼真诚地说:“你的汉语很好。”
她少有的,很真心的一句夸奖。
没来由地,她更喜欢拉姆,做谢应辞的女朋友。
“他已经在乌霍待了七个年头,真的很高兴,他很喜欢这里。”
拉姆语调缓慢,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中。
夏绿路怔了一下,瞬间想到一个最坏的可能,可她不愿深想,低头看着地上的枯草,上面缀着一点雪,压弯了腰,深深地垂到土地里去。
“我在他卧室里见过一幅画,跟你很像。”拉姆语气平静,带着点隐晦的试探。
夏绿路抿唇,眼睛平视前方,心跳却莫名地慢了一拍,还好又起风了,足以掩盖一切。
风声穿过辽阔的草原,一传万里。
拉姆观察她几秒,立马改口:“不过,后来我淘宝识图,发现有同款。”
看着拉姆狡黠的笑容,她也跟着弯起眉眼,玩笑般笑道:“那真是可惜了。”
没有一丝真的惋惜的语气。
“好像有人找你。”拉姆伸手指了指她的手机。
夏绿路瞥了一眼:“不重要,不用管。”,随即滑动挂断。
手机屏幕灯光持续亮着,不依不饶。
“可能是有急事呢?”
拉姆瞟了一眼,那上面的备注分明是“杨3.17”。
“我接个电话。”
夏绿路和拉姆告别,走过骇人的吊桥,才接起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