蝣鱼(6)

    阿若爹被那怪鱼咬掉手臂时,堂兄眼前一黑,脑袋里的弦“啪”一声断了。

    他瘫坐在铁笼里,“嗬嘶嗬嘶”地大喘着气,即便“鱼”已经回到了水里,仍是不敢踏出一步。

    可是他越看越觉得这铁笼的缝隙实在太大。

    万一那鱼下一步就要挤进铁笼呢?那他岂不是跑都没处跑。

    害怕到极致,人反而会平静下来。

    他不再发抖,强行平复呼吸,蹑手蹑脚地打开笼子。

    水缸里没有动静,他心里一喜,脚步飞快地窜到门边,将阿若爹拖了出去。

    关门上锁!

    做完这一切,堂兄瘫软在地上,看着阿若爹汨汨流血的断臂,后知后觉地哇哇大哭。

    “呜呜呜我不干了!我们把这鱼放了吧呜呜呜……叔你醒醒……”

    他虽然是阿若这一支里最美本事的男子,但也遗传了家族的强壮体魄。此时却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毫无形象地大哭。

    躲在墙角的阿若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真是报应不爽!

    索性堂兄沉浸在悲痛之中,没有察觉到异常。

    阿若正了正神色,故作惊慌地小跑了出来。

    “堂兄,怎么回事?啊!”她发出一声尖叫,好像才看到她爹的手短了一截,“爹!”

    阿若扑上去,抓着她爹的肩膀就是一顿猛摇。

    虽然她饿久了力气不大,但是她确信她爹醒了,因为刚刚堂兄哭叫着把鱼放了的时候,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动作轻微,但阿若感觉她爹心里一定骂的很脏。

    阿若爹还没彻底清醒过来,但又被阿若晃得头晕,一张老脸皱的像苦瓜。

    “别……别摇了。我还没死呢……”他嘴唇颤抖,艰难地说。

    “叔!叔你醒了!”堂兄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似的,哭得更大声了,“呜呜呜这鱼吓死我了呜呜呜呜……”

    阿若爹被他这一嗓子吼得脑瓜子嗡嗡的。

    阿若隐蔽地看了一眼堂兄,心中生出诡异的敬佩。

    她越来越觉得堂兄简直是来克她爹的,天克。

    不愧是要给她爹摔盆的好大儿。

    “快,给我包扎……”阿若爹虚弱地吩咐道。

    断肢若是断面平整还能接上,可那鱼咬掉了他一圈肉,根本就断了再接的可能。

    他心里恨得要命,打定主意要将鱼关起来生一辈子崽,他若死了便由阿若堂兄顶上。

    “哎!”堂兄连忙应道,“叔,我这就喊大夫过来!”

    “蠢货,不许喊!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事吗?”

    阿若爹简直要被这个侄儿给气活了,一时不想理他,转向女儿,“阿若,你去煮几条布,再配一份草药,快点。”

    阿若应了声就去了,灶里的火没熄,她很快就将东西拿过来,还亲自上手给她爹用力包好。

    阿若爹闭着眼,疼得满头冷汗,但什么也没说。

    他现在发现,自己的女儿知道服软后倒是乖觉,比侄子靠谱多了。

    可惜,她那天将碎碗砸向他时那种仇恨的眼神,他这辈子都不会忘。

    此女,断不可留。

    后来一连几天,都是阿若在照顾她爹。堂兄缓过来后,也接受了将鱼留下来的决定。

    阿若爹训他:别忘了你马上就满十八,这鱼就是你的命,鱼没了你的命第一个没!你上哪再找一条蝣鱼去?

    堂兄想明白后也觉得他说得对,将这一点牢牢记住。

    也别说这鱼凶,猎蝣哪有不凶险的?

    浮川人拿蝣鱼续命,本来就是死中求生。他不能再被吓破胆。

    不仅要留下鱼,还不能让它饿着,毕竟动物一旦生存不下去,就不会生崽。

    说是这么说……真要让他天天跟那鱼面对面,他还是心里发怵。

    阿若爹说什么也不同意给阿若柴房的钥匙,偏偏指定要她堂兄喂。

    堂兄自是苦不堪言,也无法理解,阿若不怕死就让她喂去呗!

    但他又不敢忤逆阿若爹,只得不情不愿地喂鱼,每次都迅速地将食物往屋里一丢,就赶紧关门。

    反正那鱼不是喜欢跳吗,让它跳出来吃。

    就这样,倒也相安无事。

    眼看她爹一天一天好起来,阿若却坐不住了。

    其实那天她爹昏迷,她本来可以自己跑的。

    但她逃跑的机会是小鱼给的,让她抛下小鱼逃跑……阿若发现自己做不到。

    或许对方并不需要她的帮助,但她很在乎小鱼对她的看法。

    所以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决定走出去照顾她爹,暂且按兵不动。

    她要按着她的计划,不仅自己逃跑,还要带走小鱼。

    不仅仅是报答小鱼明明不吃人,却两次出手为她出气。

    更是因为不管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她都不想让他们如意!

    这些天她爹看她看得紧,不仅白天要她端茶倒水的,夜里还不定时大呼小叫。

    堂兄保管着柴房钥匙,只有喂鱼和给她爹换药的时候来,每次她爹都是醒着的。

    她爹这样,她也不好偷偷跑出去。

    终于好不容易让她逮着了机会。

    这天,堂兄来的时候她爹竟然在睡觉!

    阿若装作偶然路过的样子,在柴房门口堵住了堂兄。

    “堂兄,这次不如让我来喂吧,我想进去看看。”

    “进去做什么?”堂兄狐疑地看着阿若。

    “爹的手可还在里面,一直放在里头也不是个事儿,万一被那鱼吃了……”

    堂兄脸色大变,他之前竟一直都没想起来这个事。

    若是害得阿若爹身体不全,那堂兄可就罪过了。

    堂兄犹豫了一番,还是让阿若进去了。他确实不敢亲自进这个屋,那天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了。

    阿若做好了心理准备,鼓足了勇气才进去。

    她也不能肯定小鱼就一定不会咬她,因为若她是小鱼,被关了这么久,无论来的是谁她都会抓住机会上前一搏的。

    话说回来,阿若之所以有底气进门,还是因为她的水滴手环内已经积蓄了一小半的蓝色液体。

    她可以动用其中的力量,施展一个小小的幻术。万一小鱼咬她,她也能逃脱。

    没想到,一打开门,小鱼倒是没动静,屋里的气味先一步对她的嗅觉发起了冲击。

    一阵恶臭袭来,阿若简直无法呼吸!

    一时间她竟不敢往里走,很难想象小鱼究竟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生存。

    堂兄还在旁边虎视眈眈,阿若一咬牙,进了门。

    纵然有了预期,但遍地森白的鱼骨还是让阿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每一块骨头都被啃得干干净净,那些早些日子投进来的鱼骨已经发黄,却还算完整;可新鲜的那些鱼骨却断开,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的。

    阿若忽然想起来,一开始小鱼不是能将整条鱼连鱼带刺都吞下的吗,怎么现在忽然挑嘴了……

    她只能理解为,它从给她爹剔骨头的过程中领悟了挑剔,又在后续的一次次进食过程中练习了撕咬的精准性。

    阿若心中莫名生出一个想法:这些鱼儿对它一定是无趣的猎物,以它的智慧应该去大海中厮杀。

    她心中更加坚定了要带走它。

    她捂着鼻子快步走到石缸边,一眼就看到了小鱼。

    “鱼”此时正醒着,金黄双瞳浮上水面,静静地看着阿若。

    本来它是不太高兴阿若比自己先“出狱”的,因为没有人跟它说话,导致它学习语言的进度被搁置。

    但现在看到这个女性模样变得干净,眼中却不改对它的关心,它又觉得她能先出去也不错。

    而且,其实也并没有耽搁什么。

    第一次进食,它从懵懵懂懂到回想起了少许“从前”的画面。

    第二次吃饱后它睡了很久,再醒来,它的身体更强悍了,并且能够分泌出麻痹毒素。

    后来在那个男人一次次把食物扔到地上就走,反倒让它锻炼了离水的本领。

    期间还因为人类忘记拿走那条断臂,它不想吃又被腐烂的气味熏得难受,硬生生逼出了将胃酸移出体内的技巧……

    阿若现在能看到干干净净的手骨,那都是它一口口唾沫净化出来的!

    是的,“鱼”现在知道这个特别的人类女性叫做阿若。

    某一天睡醒后,那些陌生的音节忽然变成了可以理解的方块字,绝大多数生灵无法跨越的语言这一步,被它轻松攻破。

    而它并不骄傲,只遗憾它对能力的回收还是太慢。

    等它再进化一个大的,它就离开这个小水缸。它能预见到,那一天不远了。

    ……

    站在水缸边,阿若观察到了更多的细节。

    比如,小鱼吃了这么多,身体却一点没长大,不知道那些肉都吃到哪去了。

    再比如,她本以为几天不换水,水缸估计都浑浊了,但实际上这水却是清澈的。

    再再比如地上那根干干净净、表面却坑洼得像是被酸腐蚀过一样的手骨……

    虽然这些异常都可以用它是蝣鱼的母鱼,本就神异来解释。

    但数日不见,阿若莫名感觉小鱼的眼中更多了一丝“人性”。

    阿若见过蝣鱼,她知道它们就算再被奉为圣物,也是鱼,是兽,绝不可能有人性。

    鬼使神差地,她悄悄对“鱼”说:“小鱼,我今晚就想带你走,你愿意吗?”

    说完,她就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它。

    “鱼”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回答。

    于是它说:“好。”

    “不要叫我小鱼,我的名字是‘明泽’。”

    它——或者应该说,“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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