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雨总是来得没有征兆。
起初只是瓦檐上的一两滴闷响,像未落尽的更漏。转眼间,整座客栈便被笼进青灰色的雨雾里,木窗棂渗出细密的水珠,顺着雕花的沟槽蜿蜒而下,像无数道透明的泪痕。
伍娘倚在二楼廊柱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木偶。
雨幕那端,段半夏正撑着二十四骨的油纸伞走过石桥,裙裾掠过湿漉漉的台阶,竟不沾半点泥渍——不像她,每次淋了雨,木质的关节都会隐隐发胀,散发出潮湿的朽气。
"又去找阿姐了..."
她忽然掐紧了木偶的脖颈。雨声渐急,后山的竹林开始发出簌簌的呜咽,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撕扯叶片。
伍娘在段半夏坐过的雅间里发现一根缠在窗棂上的青丝。雨水让发丝蜷曲如写坏了的墨字,末端还粘着半干涸的茉莉头油。她用小指残缺的左手捏起发丝时,听见自己木质关节发出"咔"的轻响。
"今日是茉莉香。"她深呼吸来调整自己的情绪,后对着掌心说话,舌头尝到发丝沾染的雨味。
铜镜里映出她正将发丝绕在未完成的木偶颈间,那截脖颈雕得极精细,连喉结的弧度都与段半夏分毫不差。
后院突然传来阿姐的笑声,像把钝刀刮在耳膜上。
伍娘扑到雕花窗前,看见段半夏执伞站在雨里,杏色裙裾溅满泥点却依然夺目。阿姐正用帕子擦拭对方脸颊,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伍娘没有见过。
一股不安的感觉在心底泛起涟漪。
"不过沾了点雨水..."段半夏笑着偏头,耳坠在雨幕中划出金线。伍娘突然攥紧窗框,木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她看着段半夏随手将湿帕塞回袖中,那方帕子边缘已经泛起她最熟悉的茶渍——阿姐今早用过的君山银针。
阁楼地板的暗格里躺着伍娘最珍视的檀木匣。她跪坐着将今日收获排列在月光下:一根断木簪,初九那日她在台阶抹了桐油使她摔倒后折断了木簪。
匣底压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拓印着段半夏某次伏案小憩时留在账本上的唇印。
"还差花钿..."伍娘用银针蘸取朱砂,在人偶上轻点。木偶突然"咔哒"转动脖颈,未上色的玻璃眼珠直勾勾盯着她。
伍娘终于完成了所有准备工作。她对着铜镜练习段半夏标志性的抿唇笑,第三十二次调整木偶嘴角的弧度。后院的海棠突然簌簌作响,她猛地扯动丝线,人偶便也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
"伍娘?"段半夏的声音混着脚步声靠近。伍娘急急将木偶藏进衣橱,打翻的胭脂染红了袖口。当门被推开时,她正用和对方如出一辙的姿势挽着碎发。
"你的耳坠..."段半夏指着她左耳,"和我丢的那只好像。"
伍娘耳垂发烫。这只鎏金耳坠是给半夏准备泡汤时,她从段半夏身上顺走的。此刻它正随着呼吸轻轻摇晃,像悬在悬崖边的月亮。
"是...是吗?"她学着段半夏惯常的应答方式,尾音上扬得不太自然。对方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扑在她颈间:"连茉莉香粉都用一样的?"
“段姐姐,不喜,欢,伍娘和你,一样吗……”又是那种磕磕绊绊的结巴断句。
衣橱突然传来"咚"的闷响。
段半夏疑惑转头时,伍娘几乎要咬碎牙根。她迅速打翻茶盏,看着茶水在段半夏裙摆晕开深色痕迹。
“啊!真是,抱歉了。”
对方却只是轻笑:"正好嫌这颜色太素。"
当晚,伍娘疯狂地雕刻新木偶的手指。她回忆段半夏今日整理裙摆时纤细的指节,刻刀在檀木上留下深深刻痕。阿姐突然推门而入,她下意识用身体挡住木偶,却听见:"半夏送你的。"
锦盒里躺着那只配对的耳坠。伍娘盯着看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发现自己在木偶耳垂也钻了孔。
团圆客栈的后院有一间常年上锁的木工坊,里面摆满了未完成的木偶——它们都有着相似的眉眼,杏眼樱唇,却唯独缺了那一分灵动。
伍娘坐在昏暗的灯下,指尖捏着一根细长的乌发,那是她今日在段半夏坐过的雅间里拾到的。她小心地将它绕在木偶的发髻上,又用指尖轻轻摩挲九娘人偶的脸颊,低声道:
“你今天又对她笑了,是不是?”
木偶自然不会回答,但伍娘知道——段半夏今日来客栈时,阿姐亲自给她斟了茶,还替她拂去了肩上的落花。
凭什么?
伍娘的手指猛地收紧,木偶的脸颊被她掐出浅浅的凹痕。她盯着那张与九娘七分相似的脸,忽然松开手,懊恼地抚平痕迹,像是怕真的弄伤了谁。
又看向段半夏的木偶,眼神中带有病态的痴迷,慢慢靠近,拥入怀中……
……
伍娘观察着段半夏的一举一动,记下段半夏的每一个习惯——
喝茶时喜欢先吹三下。
笑时会先抿一下唇。
走路时裙角会微微荡起弧度。
她要让段半夏的木偶完美无缺,要让自己与段半夏的行为完全吻合。
某日,段半夏的玉佩落在了客栈。伍娘拾起它,冰凉的玉上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
她本该还回去的。
可她只是攥紧玉佩,直到尖锐的边角刺进掌心,渗出血丝,“如果……这是我的东西就好了。”
她低头,舔了舔掌心的血,忽然笑了,不,如果是我的……那它就不该是玉的。”
当晚,她雕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木玉佩,用朱砂染红穗子,摆在段半夏的木偶颈间。
“现在,它是我的了。”
她对着木偶轻声问:“如果有一天,我比你更像‘段半夏’,阿姐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木偶不会回答。
但月光照进来时,它的影子愈发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