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间昏暗又逼仄的牢房,里头潮湿、阴冷,还混有某种难以名状的腐朽气息。
由草垛粗糙搭成的床榻上趴着一名姿势古怪的少女,明明身子是直挺挺的,但双手却如同朝拜一般上下交叠,整颗脑袋都埋在自己两袖间。
她的发丝松散,顺着手臂与床沿的弧度柔软地片片垂下,仿佛没有生气的海藻。
看不见她的脸,但露在外面的手背和脚腕都白的有些过分,好像刚刚烧制出炉的白瓷。显得那么冷。
少女身上的衣裳同样是白色的,只是后背隐约透出星星点点的红色斑驳。
一条花青色的小蛇沿着墙角的泥缝钻进来,顺着血腥味一路蜿蜒前行。
小蛇爬至榻上,冲她后背吐出猩红的信子。但大抵少女的肩背瘦得太陡,使它的前进变得十分困难,于是干脆绕到前面,沿着她指尖盘旋。
突然间少女的身子猛地扑腾几下,小蛇也跟着缩了缩,竖瞳中流露出人性化的惊疑。
几息沉默之后,她的头抬起来,鸦黑的眼睫舒展开,空洞的眸中也缓缓映入微弱的光。
平静、安详,且在四目相对后涌入被吓到的慌乱。
好在手比脑子快。
某人的右手腕一扭,小蛇的七寸被精准利落地捏住,然后她用左臂支起半边身子,接着毫不犹豫把整条蛇“啪”就甩到了墙上。
血花绽开没给这间牢房增添半点色彩,反倒轻易融进本就脏污的墙面。
管吾宁松了口气。
她撑起身子坐起来,在床单上用力擦了擦,又将右手放在鼻尖仔细闻了闻,确认没有沾上什么古怪的蛇腥味。
真是的。
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她再也不想跟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扯上关系。
打眼环视一周,心下更加茫然,家里老头老太太这是犯了什么事儿,怎么给她关到这种鬼地方来了?
不对。她猛地跳下床,又细细打量一番。
阴水沟、破草垛、黑乎乎的墙面,以及底下根本扶不上的烂泥……怎么感觉又回到了开局时的地牢呢?
然后她举起手指捏了捏,看到苍白的手腕内筋凸起,而宣纸一样薄的皮肤底下,青紫色的纤细血管透明可见。
视线再朝下,胸口依旧绣了个金灿灿的“福”字。管吾宁原地转了一圈,裙摆随着气流层层荡开,还是这身飘逸的寿衣。
又突然想到什么,她连忙伸手在自己背后摩挲一把。果然,按下去是凹凸不平的,拿回来有一手淡薄的橙红色,鼻尖凑近还能闻到明显的铁锈味。
笑了。被气的。
而这时后背表皮撕裂一样的疼痛才迟钝地传到她的神经。
倒不是她反射弧有多长,主要是刚喝了杯毒酒,劲儿可比这个大多了。
如今年代,人们对时空的错位交叠已经习以为常,不管是穿越还是穿书,都在可接受范围之内。管吾宁就穿进一本末世升级流修仙文中,任务是助力书中的终极反派简倦进行boss养成。
具体任务就是用一些虐身虐心的非道德手段来刺激他不断黑化。
黑化到他成为要了你的命,还要抽你神魂点天灯,拿你鲜血去浇花,用你生肉喂他座下灵宠,把你外皮一整块剥下来做件艺术品,最后将你骨头烧成灰给你扬了祭天那一挂。
然后再被男女主替天行道万箭穿心,就算她成功了。
管吾宁没忍住给听笑了,她骨头可是硬气的很,这任务她就算不做也不能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她是看过原著的,这货前期城府深重机关算尽,最爱做的事就是在暗地里给男女主使绊子,还经常偷摸破坏旁人的上等机缘,到了后期则更是放飞自我,整个就一嗜血残暴杀虐成性的变态。
她有病了才会主动帮他。
况且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论是直接或间接,那些惨死在简倦手中的冤魂最终成就出的将是男女主,又不是简倦。
这人的命运就是要死在主角的箭下。
他的存在,说到底只是为了衬托出他们的正义。
系统威胁她说不按规定完成任务就回不了家,连鬼魂都只能生生世世在这个异世界飘荡。其实管吾宁听完心里没多大波澜,因为她一向是个随遇而安又很能将就的家伙。
人在哪里活不都一样嘛,只要有个目标就行。
所以她状似乖巧地听完了系统的陈述,心下琢磨的却是怎样直接替男女主把反派扼杀在摇篮中。
最好是能伪装成意外,这样既不用脏了自己的手,没准还能摆脱这种见鬼的养成系统。
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恰逢她来得太早,遇见的少年反派不仅模样精致勾魂,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双朝露般的清澈眼眸。
她轻易就沦陷在那样的眼睛中。
然后想起系统补充的单人剧本,简倦的黑暗过往与最后的悲惨下场一幕幕浮现在脑海,她心头也莫名生出了几分名为怜悯的救赎感。于是深思熟虑了没到20秒她又定下新的目标,既不要把简倦培养成臭名昭著的终极boss,也不要提前扼杀他。她要拯救他。
于是她开始掏心掏肺地对他好,给他充足的安全感,包容他的所有委屈,全心全意地对他。就连原本应该经他手的肮脏事情,也全都换成她来承担。
这辈子她没对谁这么好过。
好到她认定自己的破烂任务根本完成不了,也完全不在乎。只要她的简倦过得好。只要他的眼睛永远如同初见那般漂亮。
终于连头顶24k主角光环的男女主也被她搞垮台了。
管吾宁拍着手打心眼里感到开心。尘埃终将落定,世界上再也没有能够威胁到他的人或物了。
可她还抱着欣慰的心情在睡梦中畅享他未来的美好生活时,他却命人直接将她押到天下万民跟前,亲手灌了她一杯毒酒。
哦,原来还剩下一个人能够威胁到他啊。
他那些阴暗的、不为人知的过去,她居然全都知道。
所以只有她死了,他才能真正干净地活在这世上。
也许他从来都不需要救赎。
后背的疼好像一张蛛网般从中心像四周蔓延,管吾宁一脸腻味地呼唤系统,“你好,帮我把我痛觉调低。”为什么不能把时间点再往前调一点,不要让她挨这顿鞭子。
笨蛋系统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过了好长时间才回复她:“这边建议宿主优先处理伤口。”
“不用。”她清楚得很,又不会死。
其实简倦在灌管吾宁毒酒时没遇到半分反抗,她根本问都没问那闻起来就能苦死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抬她下巴喂进去,她就仰着脑袋安静地喝进去,端的就是个配合默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提前讲好的。
如果仔细看的话——
还能看到管吾宁耳尖染了些粉红的烟霞。
而且初生的晨光将她浅浅勾起的唇角也映的很清晰,让底下瞧热闹的人更加怀疑她喝下去的毒酒味道一定很好,说不定是琼浆玉露同款。
其实很疼的。
因为那酒入口后即刻穿喉,毒性从心脉开始扩散,顺着四肢百骸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她还笑得出来是因为——
虽然这个结局有点令人痛心又莫名其妙,但还多了件喜事,她的反派养成任务进度在瞬间点满,意味着她可以从这个世界滚蛋回家了。
啊,最终她还是让他做了反派,幸好是那种毫无后顾之忧的反派,于是她含着几分对天下万民微不可察的抱歉,真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毕竟历史掌握在胜者手中。
接下来,可以在走之前就着他的背信弃义好好地骂他一顿,也可以尽到自己穿书人的责任表达一下对他的失望之情,从而使得整个故事更加圆满,但她突然想起来一件比这些都更重要的事。
刺骨剧痛中她冲着简倦比了个大拇指,直视着他的眼睛:“简倦,你做得很好,”然后拇指慢慢朝下滑,同拔高的食指相交汇。
最后她对着简倦比了个心。
“爱你。”
这是她在书中第一次告白,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告白。但是鉴于她快死了,所以并不想让简倦感到多为难。
此时她七窍都开始渗出鲜血,这话说出来无疑更显得人疯疯癫癫的。底下人也就不纠结她嘴里的毒酒是什么味道了。
简倦顿了一下,依旧平静地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重新转回那群看热闹的家伙。
仿佛早已经厌弃了她的脸,又好像要向那群无关紧要的人证明,他确实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了。
有这种决心,相信他一定会是个合格的反派。
于是管吾宁将他扣在自己下巴上的手指轻柔地拿掉,认真地叮嘱他最后一句话:“不要脏了你的手。”
一会儿她的血就要滚到他指尖上了。
再之后她就只顾着努力记住简倦那张平静却又无比艳丽的脸。当时他再次面向她,却背对着万民与冉冉升起的朝阳,身上被镀了一层暖洋洋的金光。
然后他的指尖突然覆上她唇角,沾了些红色的液体,盖在他自己唇间。
……说了不要脏手,而且小心有毒。
但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依靠他溪水般澄澈的眼睛转移注意力。
于是她开始思考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眼睛,又在惋惜自己以后再也瞧不见这样的眼睛。
所以根本无心留意周遭其他人的反应,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终于意识模糊到了极点,管吾宁不舍地闭上眼睛。
她并不想在他面前死不瞑目,万一吓到他该多不好。
痛觉阈值拉高之后后背的伤果然没什么感觉了,管吾宁也可以平和地理清思路。
但她盘着腿坐在阴冷的草垛子上,还是觉得十分魔幻,“这里确定是简家地牢吧?”有没有可能是她坏事做尽终于遭了天谴,其实这里是地府。
不能吧,咱这本走的也不是灵异风啊。
“你倒是说话呀。”她蹙眉,忍不住催促系统。
又是过了很久系统才回答:“剧本内所获道具触发优先级高于通过系统所兑换道具。依据检测,无界锁已满足触发条件,所以,这里的确是简家地牢。”
无界锁?
好像上辈子她在努力帮助简倦奔向美好生活的过程中,确实有拿到过一把怪锁。
这锁子什么都锁不了,但据说能让使用它的人在生命上失去界限。
用人话说,就是使用过这把锁的人一旦受到生命威胁,锁子就会自动进行时光回溯,回到能够改变当下命运的时间边界。
听着是个逆天的大神器,但由于跟它订立契约的条件太过苛刻,鲜少有人能完成,根本是个鸡肋。
管吾宁也怕麻烦的,但她确实成功订立了契约。不过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简倦。
万一最后关头简倦还是免不了跟男女主决战,她就在他快死的时候上前一挡,一切就还有重来的机会。
没想到还是让她自己给用上了,既让她多了在书中世界活命的机会,也成了她回到自己原先世界的最大掣肘。
哇,造孽啊造孽。
好吧,最起码不是被灌了毒酒还关地牢,重来的话还是有点盼头的,她心很大地宽慰自己。
不合时宜地传来“咕咕”两声,管吾宁揉揉肚子,看了眼床头柜上的菜叶子粥,自觉地请求系统援助:“麻烦花积分帮我兑换点好吃的。”
但系统又是很久之后才回复,“宿主,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我的积分清零了?”管吾宁犹豫地询问。这何尝不算过河拆桥,刚完成任务就清空积分。
“不是,”系统调出后台电子面板的弹窗通知。
{数据更新中……数据更新失败,请检查网络连接。}
{网络连接失败,正在分析原因……线路不兼容,请先更新数据。}
{数据更新中……数据更新失败,请检查网络连接。}
……
同样的对话不知道循环了多少遍。
“我们俩跟主系统部门失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