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值春寒料峭时节,夜色越深,寒气愈重。

    忽闻一声脆响,灯花落下,屋内暗了下来。

    郦姝站起身,推开窗牖,寒风和着湿濡的芳草香送进来,接着是潺潺雨声。檐下灯影摇动,在雨雾中一点点浸染开。

    春兰鲜妍,花叶缀了水珠。郦姝忍不住探出指尖轻触,一瞬间水珠坠落,滴在窗台,裂为数瓣。

    溪月托着新的烛台轻轻放置在桌角,又关上窗:“虽开了春,到底天还冷着,姑娘小心着凉。”

    烛火映照出未完成的棋局,郦姝静默须臾,重新落座。素手执起一颗白子,然后落下。

    溪月坐在她身侧,一手托着下巴:“姑娘,你连棋都下的这般好,难怪将军会那么喜欢你。不像我,什么都不会。”

    郦姝容色温柔:“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溪月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说着玩的。”

    “无妨,权当是打发时间。”郦姝莞尔。

    溪月嘿嘿一笑,拈起桂花糖丢入口中,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姑娘,天色晚了,还不歇息吗?”

    郦姝笑看她一眼,目光又回到棋局上:“你若是困倦先去睡罢。”

    “姑娘是睡不着吗?”

    郦姝颔首。

    “姑娘睡不着是因为思念将军吗?”溪月眨眨眼睛,一副天真懵懂之态。

    郦姝怔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溪月笑嘻嘻道:“姑娘不必忧心,咱们将军很快就会凯旋回京了。”

    见郦姝不语,她又靠近了她些:“姑娘近来不常出院子,外面可都传遍了。新帝刚刚登基,正是破旧立新之际,定会重用贤臣良将。将军驻守北地多年,立下赫赫战功。这次将军又击退敌军,为陛下解决了后顾之忧,陛下定然会对将军加以厚赏。届时,姑娘的好日子就来了。”

    郦姝失笑,点点她的额头:“你呀,又胡言乱语。”

    溪月低声道:“您就说我所言有没有道理?以将军对您的喜爱,定然不会忘了您。届时,府中上下还有谁敢瞧不起您。”

    不知想到了什么,郦姝有一瞬间失神,随后轻轻摇头。

    许是在这个身体太多年,她居然真的思考起溪月那番荒唐的话。

    京都人人皆知,魏国公府二公子不近女色却有个极为宠爱的婢女。甚至有人揣测,他迟迟不肯娶妻,也是担心这个婢女受委屈。

    可只有两个当事人知晓,他们并非传言中那种关系。

    说来离奇。

    其实,她并非这具身体的主人,她的真实身份是永平侯府四姑娘,郦姝。

    只是她命不好,年纪轻轻落水身亡,阴差阳错重生在魏国公府一个重病将死的丫鬟身上。

    待她睁开眼睛,得到的却是永平侯府被抄家的消息。

    她迫切的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想要打探亲人是否还活着,还想过要报仇,只可惜以她如今的身份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活着都是问题。

    后来,她将主意打到了沈晏的头上,想方设法引起他的注意,一步步接近他,从一个烧火丫头到人尽皆知的“宠婢”。

    沈晏表面克己复礼,实则人情淡薄。她也是花费了不少时间和心思才勉强入他的眼。

    他一直知道她把他当成“青云梯”,恰好他也需要一个挡箭牌。渐渐地,两人发展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关系,并且维持了很长时间。

    这时间久到她偶尔会忘了自己原来的身份。

    但是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她也该脱离这个身份了。

    雨丝细密,敲打在窗纸上,令人心平气舒。

    不多时,嘈杂的脚步声传来,打破这一方宁静。

    溪月皱着眉侧耳倾听,小声嘀咕:“怎么听着外面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忽听“哐当”一声巨响。两人俱是一惊,站起身循声而望。

    只见门外走进五个婆子,为首的婆子身着棕黄色比甲,长脸细眉,一双眼睛含着精明的光。

    郦姝在国公府多年,与她打过数次交道,一眼就认出来,她是国公夫人身边的邹嬷嬷。

    溪月心思再单纯,也看出此人来者不善。她张开手臂挡在郦姝面前,怒气冲冲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邹嬷嬷只轻飘飘瞥她一眼,微微侧身。身后一个婆子走上前,手持托盘,上面摆放着白瓷酒壶和酒杯。

    溪月蓦地瞪大眼睛:“你们要对我们姑娘做什么?”

    邹嬷嬷一个眼风过去,两个粗壮婆子撸起袖子靠近溪月,不由分说把她架到一边。两人力气极大,将她牢牢钳制住,根本动弹不得。

    她又急又怕,眼泪流淌下来:“不许伤害我们姑娘,否则我们将军回来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邹嬷嬷一步步走到郦姝面前,眼神轻蔑上下打量她片刻,嗤笑一声:“姑娘?倒是个有本事的,不声不响给自己挣了位‘姑娘’。只不过,到底是卑贱之躯,没有享福的命!”

    郦姝神色平静:“你们要对我做什么皆由得你们,但溪月是无辜的,又与我一般是二公子院里的人,还请嬷嬷放过她。”

    邹嬷嬷挑眉:“你是拿二公子威胁我?”

    郦姝笑笑:“不敢,我不过说句实话罢了。嬷嬷知道的,二公子到底与其他依附家族而生的世家子弟不同,他不是任人拿捏的。公子待长辈恭顺,少我一个自然不敢做出有违孝道之事。但凡事过犹不及,公子性情内敛,却也是凡人之躯,保不齐哪天会做出些离经叛道之事。届时,母子情分更难修复,得不偿失。”

    闻言,邹嬷嬷终于肯拿正眼看她。原以为这丫头只是因容貌出众才得到沈晏宠爱,没想到还有几分聪慧。再看她这份宠辱不惊之态,倒不像个丫鬟,反倒像个名门闺秀。

    可惜了,没有高贵的出身,只能如同蝼蚁般被一脚碾死。

    这样想着,她抬起下巴:“一个小丫头罢了,夫人犯不着和她计较。静竹姑娘且放心去罢,我保证,院里其余人皆会安然无恙。”

    溪月惊叫:“是夫人让你们来的?她怎么能随意处置将军的人?明明……”

    邹嬷嬷打断她:“二公子很快就要娶正妻,按照规矩,房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自然要打发干净。”

    沈晏居然要娶妻了?

    郦姝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起了几丝涟漪。

    邹嬷嬷难得大发善心,解释道:“新帝宽仁,登基第一件事就是为靖北王府平反昭雪,还派人找到了靖北王流落在外的女儿。太后慈爱,认其为义女,册封为长宁郡主,指婚给咱们二公子。只等着二公子回京,就行大婚之礼。”

    溪月愤愤不平道:“即便如此,我们姑娘就该死吗?”

    就算长宁郡主容不下姑娘,也可以给姑娘一笔银子让姑娘出府啊。

    邹嬷嬷只盯着郦姝:“静竹姑娘可与一般的丫鬟不同,你可是咱们二公子心尖上的人,你不死,二公子怎么能彻底放下你,心无旁骛迎娶郡主呢?”

    郦姝看着托盘上的酒杯,轻叹道:“看来,我是非死不可了。”

    原本她想的是,等沈晏回来,她便拿了身契离京,找个僻静之地,孤独的过完一生。

    没料到,她保不住这条命。

    也罢,横竖她亲人都已不在,她大仇得报,了无牵挂,活着也无甚意义,倒不如早早与他们团聚。

    可惜的是,没能与他好好道别,好歹两人也算是相识一场。

    溪月拼命挣扎,哭喊道:“我要见夫人,我要见夫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们姑娘……”

    邹嬷嬷不耐烦地挥挥手,两个婆子立刻将溪月拖了下去。

    又居高临下地对郦姝道:“静竹姑娘,请罢。”

    剩下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在她身边,死死盯着她,生怕她逃跑。

    国公夫人还真是瞧得起她。

    郦姝扯扯唇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烈酒伴着剧毒入喉,所过之处如烈火灼烧,蔓延到五脏六腑。

    她疼痛难当,捂着心口咳嗽起来,每咳一次如同刀刃相割。

    突然一阵强风袭来,“哗啦”一声,春兰落地。她身体一颤,用尽全力着想要推开窗子。就在手指快要触碰到窗棱之时,她力气尽失,栽倒在窗边的方桌上。

    霎时间,棋盘落地。棋子四散,黑白交错。她再也忍不住,接连咳出几口乌血。血顺着桌沿一滴一滴落在棋子上。她木然地凝视这一幕,呼吸渐渐微弱,意识逐渐消散。

    恍惚间,她好像被熟悉且温暖的气息包围,有柔软的双手轻抚她的脊背,似乎在她冰冷的身躯注入一道道暖流,驱散一阵阵疼痛。

    不知不觉,泪水夺眶而出,她紧紧抓住这份温暖,喃喃道:“娘亲,我好想你……”

    这些年,她好孤单。

    星河浩渺,夜凉如水。虫鸣嘹亮,惊的梧桐簌簌落下。皎月清辉倾泻莲池,又被微微凋谢的莲花切割开来。

    屋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春迟加快脚步端着药进去。

    寝屋内放置着一架拔步床,天青色的纱帐勾起。一个美妇人倚在床头,怀中抱着一个少女,正温声细语的安抚着她。

    “夫人,药熬好了。”春迟将药碗放在桌上。

    二夫人苏云岚招招手:“我来喂。”

    春迟一边应和着一边走上前去扶郦姝。

    可是苏云岚稍稍一动,怀中的少女便死死抓住她的袖子,啜泣道:“娘亲不要离开我。”

    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带着泪痕,苏云岚只觉得一颗心都要碎了,揽着她的手又紧了三分。

    “还是你来喂罢。”

    春迟点头,忙不迭端药过来,一口一口给郦姝喂下。

    许是此药有安神之效,很快郦姝就安静下来。苏云岚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和春迟一同扶着她平躺在床上。

    在起身的时候,苏云岚身体摇晃了一下。

    春迟及时扶住她,看了眼漏壶,轻声道:“已经申时一刻了,夫人快去歇息罢。这里有奴婢们轮流守着,您尽可放心。”

    苏云岚回头看了眼女儿,点点头:“也好。”

    ……

    感觉到熟悉的温暖流失,郦姝瑟缩在被子里。因为咳嗽,她身体颤抖的更厉害。

    春迟的手停在半空,迟疑了片刻,轻轻扯下些被子,又把手移到她的额头上,探探温度。

    “姑娘,您可是醒了?”

    这时,床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变为平躺。眼睫轻颤,慢慢掀开。

    春迟长舒了口气,面露惊喜:“姑娘,您终于醒了,可感觉身子好些了?”

    刺眼的阳光穿过窗棂照进来,在天青色纱帐洒上几道金辉。

    郦姝下意识闭上眼睛,待适应过后重新睁开。

    看着面前熟悉的一切,恍如隔世。她有些茫然,一开口发现声音沙哑:“我是回家了吗?”

    “昨晚是七夕,您和几位姑娘一同出府赏游,不知怎地,您突然落水。好在有个跟着您的嬷嬷水性颇好,立刻跳下水把您救了上来。几位姑娘都很是担心,也顾不上游玩,赶紧叫来护卫一同送您回来。”

    “昨天是七夕?”郦姝不敢置信。

    “是呀。”春迟观察着她的神色,“您怎么了?”

    郦姝轻咳一声,伸出手来。春迟忙扶起她坐好,又拿来一个大引枕放到她背后,让她靠着。

    她身穿白色寝衣,一夜过后,衣结松散,松松垮垮的遮在身上,使得她本就纤瘦的身体更显单薄。因为受凉高热,她苍白的脸染上两团红晕,看起来十分虚弱,一双清艳的眸子却如碧水般幽静澄澈。

    春迟取来外衣给她披上,不经意间与她双眸相撞,一颗心忽而颤动,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生怕不小心吹皱那一池春水。

    屋子里香气氤氲,郦姝转头便看到她常用的熏炉。熏炉左前方是一张梨花木的方桌,上面摆放着棋盘。坐在桌前,伸手可推开窗子。隔着窗纸,似乎可以看到绿竹森森。

    她的神思渐渐清明,拨开云雾所有的一切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她好像……再次重生了。

    又重新做回了永平侯府四姑娘,郦姝。

    回想两世经历,她吩咐春迟道:“我要你帮我打听一个人,悄悄地,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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