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场病来势汹汹,郦姝在床上躺了四五日还很是虚弱。

    苏云岚忧心忡忡,多次嘱咐春迟等人要好好照顾她,不许她出来。

    已入了秋,天气越发寒凉。秋风萧瑟,红衰翠减,窗外那片竹林依旧苍翠,高低错落,倩影摇曳。

    郦姝站在廊下许久,四下环顾。她再次确定,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真的回来了。

    春迟拿来一件杏色绣兰花披风给她穿上:“姑娘身体未愈,还是不要站在外面吹风了,早些回屋歇息罢,万一被夫人知道就不好了。”

    郦姝无奈地嗔她一眼:“知道了。”

    春迟抿着唇笑。

    “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春迟道:“奴婢去打探过了,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听闻她还在襁褓中时,母亲便去世了。父亲是个秀才,经营着一间小香料铺子。只不过身体不太好,在她八岁那年也去世了,她的叔叔婶子便留下来照顾她,顺带接手了那间香料铺子。

    这对夫妇还有一儿一女,很是疼爱,尤其对儿子溺爱非常,时常纵容儿子欺负她。有一次她生了重病,叔叔婶子推说没有银钱,将她丢在医馆一天一夜,医馆大夫心善,实不忍看她小小年纪就殒命,便免费医治了她。

    身体好些之后,她并未归家,而是找了个牙行自卖其身,还了大夫药钱。机缘巧合下被魏国公夫人身边的楼嬷嬷看到,见她生的乖巧伶俐,收她做了干女儿,带回魏国公府。”

    郦姝思忖片刻:“她宁愿卖身为奴,也不愿跟着叔叔婶子过活,想必这夫妻俩对她并不好。”

    甚至是虐待。

    回想起刚还魂到小姑娘身上时看到的旧伤,郦姝又是愤怒又是心疼。

    “奴婢也是这样想的。”春迟继续道,“进了魏国公府她倒也过了几年好日子。不承想,楼嬷嬷做错了事惹怒了国公夫人,将她赶出府去,不到半年就因病去世了。府上的人一个个墙头草似的,惯会拜高踩低,见静竹没了依靠,一个个都欺负她。什么脏活累活都派给她,不但没有睡觉的时间,就连饭都吃不饱。奴婢打听到她现下还在魏国公府,却没办法见到她。”

    虽不知姑娘为何突然关心一个毫不相干丫鬟,但这是姑娘交代给她的任务,她只须完成,无需多问。

    一阵风袭来,卷起满地枯叶。郦姝抑制不住咳嗽几声,春迟赶紧拉着她进了房间。

    “荷衣不是去端药了吗,怎地这么久还未回来。”她一边说一边朝窗外张望。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绿衣小姑娘手持托盘缓步前来。春迟正想去迎接,却看见后面又追来一个女子。她速度极快,三两步就绕过荷衣,一阵风似的来到门口,下一瞬就推开门来到郦姝身边。

    春迟:“……”

    郦姝对此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她浅笑嫣然:“跑这么快做什么,当心摔着。”

    女子穿着粉色比甲,下着同色褶裙,身量娇小。生的面如桃花,眉弯新月,一双圆圆的眼睛。娇俏活泼,令人见之欢喜。

    此人正是永平侯府五姑娘,郦婵。

    侯府一共有五位姑娘,大姑娘郦娴已经出嫁。二姑娘郦姌与郦蝉皆是二房妾室所出,自幼养在苏云岚身边,只是郦姌从小体弱多病,藏于深闺,轻易不会示人。

    三姑娘出生没多久就不幸夭折。虽然过去多年,但一提到三姑娘,三夫人仍是悲恸不能自已。她一直希望能再有个孩子,可惜延医问药多年,不见成效。

    “我这不是想四姐了嘛。”郦婵语带撒娇,一副娇憨之态,“母亲说四姐这次病得厉害,我怕打扰四姐养病,所以这几日一直不敢来瑶华院。今日听荷衣说四姐能下床了,我实在忍不住就过来了。四姐可不要怪我。”

    “我怪你做什么?可是——”郦姝捏捏她的脸 ,“若我记得不错,现在这个时辰是你学琴的时间罢?”

    郦婵低下头去,干笑两声。

    “不过你来得刚好,我有正经事要请你帮忙。”郦姝话锋一转。

    郦婵猛然抬头,既兴奋又惊诧:“我能帮四姐什么?”

    郦姝敛容,柔声道:“我听闻七夕前日,你舅舅舅母来找过你?”

    闻言,郦婵神色委顿下去,撇撇嘴:“他们算什么舅舅舅母,不过是一群讨债鬼罢了。我根本就不愿见他们,直接吩咐门子把他们打发走了。”

    当然,也是不愿给苏云岚和郦姝添麻烦。

    郦婵的生母陶姨娘与陶用是同父异母的兄妹,陶家长辈去世的早,陶姨娘就在兄嫂手底下讨生活,包揽了陶家大大小小的事,只为有个容身之所。可是陶用夫妇仍旧不满意,为了十两银子,要把陶姨娘卖给一个七十岁的死人配冥婚。

    陶姨娘无路可走,只能用绝食表达抗争,却被这对夫妇抬进买家。巧的是,路上遇到郦家二老爷,出双倍银子将陶姨娘买了下来,从此后成了他的人。

    那个时候,苏云岚还未嫁给二老爷。后来两人成婚,按照规矩,应该在大婚前把一些人打发干净。但是苏云岚心善,将这些人留了下来,其中自然包括陶姨娘。再者,陶姨娘生性懦弱胆小,也没有野心,对苏云岚造不成任何威胁。这些年,也是因为有苏云岚护着她,她才不被欺负。

    陶姨娘虽懦弱,却也不是蠢人。她心知以自己的身份,养不好女儿,所以在女儿刚出生后就抱到了苏云岚身边。

    郦姝暗暗叹息。陶姨娘一片爱女之心,令人动容。

    思虑间,她对郦婵道:“我知道你讨厌他们,不过,他们也有些用处。”

    “啊。”郦婵满脸不可思议,“他们能有什么用处?”

    除却借尸还魂一事,郦姝把关于静竹之事告诉她:“听闻陶用的妻子有个表姐,这位表姐的公爹曾在魏国公府当差。”

    郦婵思忖须臾,恍然大悟道:“哦,四姐说的是那个人。”

    郦姝笑着颔首:“想来,他定然与魏国公夫人的陪房邹嬷嬷相熟?”

    “我听我那舅母提起过,此人在魏国公府是个管事,在沈家有几分体面。前两年还求了国公夫人的恩典,给一家子赎了身。如今做些小生意,日子过的倒也不错。他能有今日,自然没少巴结国公夫人身边的人。”

    其实,原本国公夫人最信任的人是楼嬷嬷。楼嬷嬷是她的奶娘,从小照顾她长大。按道理说,就算楼嬷嬷做错过事,国公夫人也不该如此狠心将她赶出府去,任由她自生自灭。

    楼嬷嬷走后,邹嬷嬷就被提了上来。

    邹嬷嬷很得国公夫人重用,手底下管着不少人。若是走她的门路,把静竹弄出魏国公府,应该不难。

    郦婵听了郦姝的想法,对她道:“好,我试一试。”

    郦姝唇角弯起:“不问问我为何要帮助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郦婵摇头:“四姐要做什么自有道理,只要你想说自然会说。”

    “你呀。”

    想到前世她的结局,郦姝心中哀叹,握住她的手。

    郦婵没有在瑶华院待太久,看着她吃完药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又在房里休养了几日,郦姝的身体算是好的七七八八。

    与此同时,她收到了来自郦婵的消息。

    积善堂。

    郦姝看着面前熟悉的人,百感交集。

    她伸手把一盏热茶推过去:“你……”

    甫一开口,对面的人像是受到了惊吓,身体猛然一缩,浑身战栗,惊惶失色。

    她穿着一身宽大的衣衫,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胜在干净。一头干枯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用两根木簪松松绾着。了解到静竹这些年在魏国公府过的日子,郦姝想到,她现在出现在自己面前,已经是被好好打扮过的了,为的就是给“买家”一个面子。

    思及此,郦姝对她的怜惜之意更甚,声色柔和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相信我好吗?”

    触及到她的目光,静竹很是惊愕,又快速低下头。

    “若是我真的要害你,就不会把你带到医馆医治了。”郦姝循循善诱,“这个医馆你还记得吗。当年你病重,是周大夫收留你,为你诊治,你才得以活命。”

    听到此处,静竹身体一僵,少顷,缓缓抬起头,呢喃似的道:“周大夫……”

    郦姝点头:“他现在给你抓药去了。”

    她目光空洞,直愣愣盯着前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悲从中来,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泪水顺着指缝流淌下来,从尖尖的下颌滑落,落在衣襟上。

    似乎被她悲痛的情绪感染,郦姝一颗也揪了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停下来。泪眼朦胧凝视着郦姝,干涸的唇动了动,几次欲言又止。

    郦姝拿出帕子递给她:“邹嬷嬷与你说了些什么?”

    静竹咬咬唇,讷讷道:“邹嬷嬷说,有个富商看上了我,要买我回去伺候他。”

    当时的邹嬷嬷,一边指挥小丫鬟给她梳头,一边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盯着她,让她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好福气。

    “如果我说,我就是那个买家呢?”

    “你?”静竹睁大了一双美目。

    郦姝付之一笑。

    沉默片刻,静竹颤声道:“是你救了我。可是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会救我?”

    郦姝垂眸:“许是我们前世有缘罢。”

    静竹一怔,随后无声地笑了。

    虽然她想不通郦姝救她的理由,可她一个无依无靠的丫鬟,能有什么让人算计利用的呢?若非郦姝及时救她出来,只怕她活不了多久。

    也许真的是老天眷顾她,看她命苦,派神仙来拯救她了。

    “谢谢你。”她真诚道。

    因为太过激动,再次潸然泪下。似乎又怕郦姝嫌弃她,赶紧用帕子擦掉。

    “你想回家看看吗?”

    许是郦姝的声音太过温柔,如风一般缥缈,她有些听不真切。窗子关着,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依旧有一丝微风钻进缝隙,吹得帘子一角慢悠悠地晃。窗帘不经意轻拍在她的发髻上,两支朴实无华的木簪也跟着一颤。

    “回家?”静竹转头望着窗子,“我还有家吗?”

    “那本来就是你的,为何没有?”郦姝突然站起身,推开窗子。

    秋风习习,立刻涌进来,也带进来了喧闹声。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吆喝声笑闹声交织在一起,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静竹,你该有属于你的、自由自在的安稳人生。”

    郦姝把身契留下,让人带着静竹去衙门销了奴籍。又给周大夫留了些银子,让他收留静竹一段时日。而且这许多年来,静竹受了不少苦,身体虚弱,应该好好调理。

    周大夫心善,却也不是不知变通的傻子。他见郦姝的穿着打扮便知她非富即贵,猜测这是位不缺钱的主儿,便没有推迟,安心收下了。

    出了积善堂,彻底融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春迟和荷衣一左一右在她身边,生怕她被人碰到。

    “姑娘,可是要回侯府?”荷衣道。

    郦姝抬起头,目光四下逡巡:“去香云阁。”

    “静竹的父亲留给她的香料铺子?”春迟道。

    郦姝点头。

    和其他铺子比起来,香云阁算是中规中矩。所处位置既不繁华,也不偏僻。生意既不热闹,也不冷清。用来谋生,绰绰有余。

    郦姝看了眼匾额,提着裙角拾级而上。

    货郎正低头擦着柜台,听到脚步声高声请她们进来。

    等他擦完柜台,一抬头看见三人,立刻喜上眉梢,迎上前来:“贵客请进,贵客您看看想要什么?”

    春迟含笑瞥他一眼:“我们先随便瞧一瞧。”

    “好好好。”货郎十分殷勤,“您随便看。”

    他满怀期待的看着三人,结果两刻过去,三人还在挑挑拣拣,没有要买的意思。他已经笑僵的嘴角慢慢垂下,心中生出不悦。

    香云阁这个香料铺子各处都是中规中矩,卖的香料自然也是中规中矩。普通人家买不起,世家贵族看不上,没想到今天突然来了个从未见过的姑娘,看她穿着打扮、举手投足皆是不俗,他以为是哪个富家千金。原以为能借此机会大捞一笔,没想到竟遇上个吝啬鬼,白白浪费他的时间。

    他越想越气,把布巾丢在柜台上:“姑娘,您可有看上的 ?”

    郦姝转头,答非所问道:“不知你们掌柜何在?”

    货郎有些懵:“你找我们掌柜做什么?”

    荷衣丢给他一块碎银子:“你只需回答我家姑娘的话。”

    货郎立刻喜笑颜开,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

    “您找我家掌柜有什么要事,我去替您禀告?”

    郦姝淡淡道:“你家掌柜是不是姓柯名魁,接手的是其兄长的铺子?”

    货郎一愣:“是,是。”

    “这就对了。他每日何时会过来?”

    货郎挠挠头:“不瞒您说,我家掌柜如今很少管香云阁的生意,都是我家姑娘在管。”

    荷衣出声道:“你家姑娘?”

    货郎笑道:“不是小人夸大,我家姑娘在做生意上的天赋可是比我家掌柜还要好呢。原先香云阁虽然也有客人,但三天比不过如今一天的,都是因为我家姑娘,香云阁的生意才有今天这般红火。”

    郦姝有些好奇:“听你这么说,我倒真想见见你家姑娘呢。”

    货郎还想说什么,目光扫过门外,突然两眼放光:“我家姑娘来了。”

    郦姝也转眸望去,就见一个身着碧色小袄、樱色百褶裙的姑娘拾级而上。

    她生的白净小巧,此刻正满面堆笑走到郦姝面前,问她看中了哪款香料。

    郦姝不动声色端量着她,心中波澜骤起。

    即便相隔两世,郦姝还是认出了她。

    她便是自己那位表哥兼未婚夫的心上人,柯燕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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