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蹲在墙角数老鼠的第三日,终于悟出个道理——这诏狱的老鼠怕是比户部的算盘珠子还多。
她拎着半块发霉的茯苓糕当诱饵,看三只灰毛团子为争食滚作一团,愈发沉默寡言。
"沈兄!接着!"隔壁突然抛来团黑乎乎的东西,沈墨下意识接住,定睛一看竟是胡正月用官服裹着的熏香炉,"快熏熏你那屋!昨儿我数着,从你那屋钻过来的老鼠都能组个蹴鞠队了!”
“你哪来的香炉?”
沈墨拿起熏香炉闻了闻,发现竟是沉水木做的,这大狱里什么时候有这种东西了?
“那日闻大人走后,专门吩咐打点了狱卒,不然你以为我们有这么好的日子过?……”胡正月无奈的耸了耸肩。
还没等沈墨再多问个两句,她忽觉背后一阵发毛,一转身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斜对面牢房关着的小倭寇不知何时凑到墙边,正盯着她手里啃剩的牢饭咽口水。
“想吃?”沈墨晃了晃馒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下他,紧接着用倭语慢吞吞道:“拿消息来换哦”
少年脏兮兮的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叽里呱啦比划起来,沈墨听了半晌才明白,这倒霉蛋原是给浪目洋子管账的,被赵中丞骗去五十船生丝,交货时竟变成泡水的茶砖。
"姓赵的,坏!"少年突然扯开衣襟,胸口赫然有道狰狞刀疤,"他说我假账!"又从裤腰摸出沓染血的票据,“真的!全是真的!”
沈墨接过票据时险些被酸臭味熏个倒仰,定睛一看,这些竟按着浪目氏的海浪纹指印。她摸出半块馒头递过去:“慢慢说”
正说着,头顶突然传来胡正月鬼哭狼嚎的声音:"铁窗寒啊囚衣单,老鼠与我共三餐!"调子突然一转:“沈典贞!你闻闻我这馒头是不是长毛了?”
“这狱中可不比你总督府,胡兄将就些吧!”沈墨把票据藏进鞋底,“昨儿我饭里吃出半片指甲盖,看纹路像是翡翠镯子的边角料……”
甬道尽头暗门开了,狱卒领着一官袍男子进来了,隐隐约约之间看得出官服上绣的是海马,沈墨估量着应该是个九品的武将。
“田千户,这边请”狱卒在前面引着路,后面的男人一脸威风的进来。
田千户见沈墨正蹲在墙角跟一只老鼠作对,嘴角抽了抽:“沈大人倒是随遇而安。”
该来的还是要来,沈墨早已经料到那御史中丞定不会这么安坐高椅。
沈墨捏着半块霉变的茯苓糕逗弄灰毛老鼠,眼尾余光扫过田千户腰间晃动的青铜腰牌,忽然噗嗤笑出声:“田大人这腰牌倒是别致,青天白日的,怎的刻了只王八?”
"放肆!"田千户面色铁青,铁靴踏得稻草四溅,"赵中丞有令,即刻提审河道贪墨要犯!"
“先且慢。”沈墨施施然起身,囚衣上的霉斑都似绣了金线,"大梁律令第三百六十二条,未得三司会审手令擅自提审七品以上官员——"她指尖在铁栏上叩出清脆声响,“轻则流放,重则枭首”
田千户的络腮胡抖了三抖,突然掏出卷轴狞笑:“沈大人怕是记岔了,本官奉的可是刑部特批......”
“永隆二十三年六月初八之际”沈墨忽然截断话头,染着泥垢的指甲在墙上划出深深沟壑,“梦泽州西堤决口,淹了整整五个县。”她转身露出狡黠笑靥,“巧的是,本官赴任是在七月十五中元节——田大人说说,这鬼门关还没开,冤魂怎就急着找替身了?”
隔壁牢房突然传来胡正月捶墙大笑:“妙啊!这分明是前头贪官偷工减料,如今要我们沈大人背黑锅!”说着竟扯着嗓子唱起莲花落:“赵中丞,心肠黑,王八驮着银锭归~”
田千户额角青筋暴起,镣铐哗啦作响间突然逼近沈墨:“沈大人这般伶牙俐齿,不如尝尝诏狱的梳洗之刑?”说着从炭盆里抽出烧红的铁梳,“这玩意儿梳过头皮的滋味......”
“田大人可知去年茶马司张主事怎么死的?”沈墨突然凑近铁栏,火光照得她眸中星火璀璨,“他给赵中丞送了十二船私盐,转头就被按了个贪墨军饷的罪名。”沈墨吹亓额前碎发轻笑道:“今日的刽子手,说不准就是明日的断头饭哦,对了,听闻田千户最近喜得麒麟子?”
墙角灰鼠突然窜过,惊得田千户后退半步,沈墨轻声道:“你莫不是真以为赵中丞能够只手遮天?前头打仗,后头缺马少粮,你以为北伐主帅辰王是草包之流?茶马之事牵扯甚广,此刻收手尚能保全你我蝼蚁之性命,若执迷不悟——”
田千户的络腮胡瞬间被冷汗浸透!
窗外惊雷炸响,沈墨慢条斯理捡起炭盆边的《大梁律》,书页哗啦翻到某处:“您看这第三百八十四条,构陷同僚者......”
沈墨好歹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的探花郎,是朝廷文书上亲封的正七品官,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对付田千户这等九品从属武将,她官威自然要拿起来。
“晦气!”田千户突然摔了铁梳,烫红的铁齿在草席上烧出焦痕,“本官改日再来审你!”说着竟然同手同脚往门外逃去,像丢了魂魄一样。
胡正月扒着铁窗笑得脚打颤:“田大人慢走啊!记得把王八腰牌戴正喽——”转头却见沈墨瘫坐在地,囚衣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刚才不是挺威风?”他隔着栅栏递过半块茯苓糕。
沈墨就着月光细看账册上海浪纹,突然轻笑道:“你猜赵中丞现在是不是在摔他那个镶金夜壶?”
诏狱内仍能听见暴雨如注的响动,惊雷劈开漆黑夜幕,沈墨跺了跺脚:“胡正月,你要再敢把死老鼠扔到我这里试试!”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诏狱石阶上便洇开几道暗红官袍,三司会审开始了,只见堂上坐着三位大人,分别是主审臣赵中丞,副审官闻大人以及谭刺史。
赵中丞端坐明镜高悬匾下,三缕美髯随着惊堂木震颤:“人犯沈墨贪墨渎职,致河堤溃决——"
“溃的是前年修的堤,贪的是永隆年的银。”沈墨跪在青石板上打断话头,囚衣裂口处还沾着昨夜炭灰,“下官倒想请教中丞大人,如何用七月领的俸禄,买六月初决堤的罪?”
闻晓声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氤氲水汽遮住眼底精光。谭刺史的胖脸却已涨成猪肝色:“放肆!来人!先打二十杀威棒!”
“且慢。”赵中丞忽然抚须轻笑,“沈大人到底是探花郎。”他指尖摩挲着案上镶金夜壶——正是昨日刚从太湖捞出来的证物,“本官最是惜才......”
话未说完,衙役的朱漆水火棍已带着风声落下。沈墨咬碎半声闷哼,血珠溅在《大梁律》残页上,正巧染红了"刑不上士大夫"六个字。
“二十!”当最后一棍落下时,胡正月扒着槛窗哭嚎的嗓门突然穿透雨幕:“赵秃驴!你等着小爷我爹来了......”
“胡编修无罪释放。”赵中丞掸了掸官袍上不存在的灰尘,“本官最是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