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昭欢紧张地盯着审判长的嘴唇一张一合，庄严肃穆的老者毫无表情，他道：
“帝国内政部决定将你判给洛德斯上将。”
“判决从此刻生效。”
“恭喜你，来自古地球的女士，你成为了帝国的公民。”
高高在上，好像昭欢捡到了什么天大的恩赐。
老者言毕，又看了她一眼，语气放和缓，甚至还带了点莫名的怜悯与慈爱。
“古地球人种已经几近灭绝，如果不是严峻而神圣的使命，我们绝不会强迫任何一位古地球人类女性做任何事，但这是为了帝国，女士。”
“光明的未来需要你。”
古地球人类，也称古人类。
在百年前已经大规模消失的人种。虽然在帝国大规模地毯式搜查中找到了稀少的可怜的个别，但是由于过于稀缺，帝国至今不敢改造古地球人种的基因以促进其的繁衍壮大。
无他，这个脆弱的像叶片上露水般的生物承受不了任何的一丝一毫的颤动。继而，到了现在这个星际年，古地球人类已经彻底灭绝近百年。
老者抬眸，沉默地看向昭欢，尤其在她黑发黑眸处停留甚久。
古地球东方人种。
更是分支中的少数，难得中的难得。自他出生就只在星际史听过的存在。
而现在……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鲜活的、有呼吸的，不是被关在玻璃罩子里的仿制标本。
他克制地扫过昭欢身上的每一寸，难以克制好奇。
真是…文明的赠礼。
昭欢被他的眼神看得发毛。
这简直不是打量一个人的眼神，更像是某种高级物种在观察欣赏某个珍惜而少见的动物。
比起这种高高在上的注视，更占据她内心的，是绝望的无措。
昭欢不知道自己怎么到这里来了。
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明明不久前还在草坪上数星星，在一阵头晕中就来了这。穿着单薄服装的昭欢简直就像某种奇装异服的异形，吸引了一齐刷刷的目光。
所有人都发愣地打量昭欢，有迟疑，有好奇，有冷漠，但都不自觉地围住了她的退路。
自发的人群将她包围在圈内，不让她有半分离开的可能，同时也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那是看动物园标本的眼神。
昭欢不安地想。
这里人人都比她高大强壮，连小孩都与她平齐身高，常年不锻炼不爱晒太阳的她与他们对比还是太过醒目。
在僵持很久之后，人群开出一条路，后来那位审判自己的长老缓缓走来，带着锐利的目光，眉毛紧拧，但眸中放光。
然后，昭欢就被带到了一个不知哪里的地方，被迫接受了一些检查。
除了昭欢死守的最后一点贴身的衣物，其他的都被机械手臂和工作人员脱掉了。
内衣是她最后的尊严，她无法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面前如此坦诚相见。羞愤欲死的态度让工作人员不得不妥协，放弃更细致检查的想法。
他们待她的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了，囚禁，却又不敢伤害。
当时昭欢无助的蜷缩在角落。
并非她不敢勇敢，而是孤独的漂在绝对骄傲的未知文明世界，恐惧是无法克服的生理反应。
这里一切都太先进了。
高耸入云不见尽头的建筑，像空气粒子般瞬息出现又消失的电子屏幕，以及她刚进房间就被头顶一道银白色光线扫描出的、事无巨细的身体指标。
昭欢就像抱着木棍的原始人，上一秒还在苦恼怎么把木棍抛掷更远，不幸从山坡上滚落，下一秒就来到了二十一世纪。
太……荒谬了。
“我们绝不会伤害你……”
穿着利落干净的医师微微举起双手，她严肃而温柔道：“向你保证。”
那是一个气质冷冽的女人。
带着类似防护面罩的东西，只有一双眼睛露出，这是为了和病患保持距离以保护自己。
但是奇怪，她在见到昭欢之后直接脱掉了进门前就穿戴好的服装。摘下面罩，一个成熟而高智的女性在昭欢面前展现。
那双本来锐利的眼睛在对上昭欢视线的那一刻变得温柔起来。
“好孩子。”她安抚道。
“先把衣服脱掉吧。”
僵持了几个小时，她一直耐心的看着昭欢，不催促也不威胁。而昭欢也从不肯到颤抖地慢慢褪去外衣。
是的，她妥协了。
她接受的教育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先当孙子后当爷。
很明显在这么高级的，近乎幻梦般的文明面前，她的顽固抵抗显得太弱小可笑了。她甚至连逃跑的念头都没有。
能跑去哪呢？
如何保证别处不比这里更糟糕呢？
确认眼前的女人确实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昭欢慢慢平复了心情，试探性的开始询问许多关于此处的问题。
在这位耐心而博学的女士柔声细语中，昭欢知道了不少消息——比如她现在所在地名称为帝国，是星际时代所有人类的中心区。这个时代人类的种类不再以国家地区划分，而是以基因优劣排序划分。
基因改造。
这是已经成熟到和地球工业时代划分流水线一样自然的技术手段。
人类不再是通过自然繁衍，而是被有意控制生产的。从诞生起就担负着为帝国奉献终身的职责。
听起来很像蜂巢的工作机制一样。昭欢想。
医师很明显是为了能快速取得昭欢的信任而在回答，所以昭欢也不能保证她的话几分真假。毕竟，基因改造什么的，昭欢也不是没有听。只是从她的话中来看，帝国基因改造已经普遍到和喝水一样自然了。
这昭欢很难想象了。要知道在昭欢的时代，这种事还处于有违常理人伦范围内的。
一旁的女人柔和而略有怜意的看着昭欢。
看着昭欢被薄薄一层皮包裹的骨骼，瘦小不如帝国孩童的身躯，脆弱，且不具有任何抵御的能力。
可就是这样原始的，如藤蔓侧出的嫩芽般让人震撼，未经雕琢的，璞玉般的……人类女性。
她难以压制的直白目光让昭欢有些面红耳赤。
昭欢莫名觉得，她的眼神，不对，或者说，昭欢目前为止所见过的，所有帝国人的眼神，都像是在打量一只被母亲抛弃在街边的可怜孱弱幼猫……
很诡异的想法，昭欢头皮发麻。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顺从这位医师的大部分检查后，昭欢穿上衣服，偷偷的打量了她一眼，却没想到被冷不丁转头的本人抓个现行。
无视昭欢的尴尬，面无表情如器械的女士终于露出一抹微笑，“您还算健康，这真是个好消息。”
接着，她的手腕闪个一抹蓝色，她扫了一眼后，“抱歉耽误您这么长的时间，按照古地球的记录，您现在应该休息了。”
尽管她很克制了，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自然而专业——
但昭欢还是感受到了她的兴奋。
极致的、血液要泼洒出来似癫狂难捱的兴奋。
根据昭欢的推测，这位女性绝对是专家级别的存在，就像你们地球上在野外发现什么新物种第一时间会联系顶尖专家。身上自带的因学识渊博地位稳固的泰然是昭欢能看出来。
可是，她为什么突然这么兴奋？
因为刚刚的检查报告吗？
忐忑不安，昭欢刚想询问，却突然一阵发晕，接着就眼前一黑，倒在了医床软垫上。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昭欢听到了那位冷静自持的女医师微不可察的喟叹了一句：
“真是……奇迹。”
昭欢不知道，在她晕过去后，这位信誓旦旦说好绝不强迫她的医师还是脱下了她的内衣，采集了她的毛发血液，甚至……
她的信息素。
顺速完成分解收纳后，医师看向昭欢，像是从癫狂状态中被外物吸引而抽离出，脸上露出慈爱的眼神，似是对孩子，也是对作品。
作为帝国最顶尖的一批基因改造师，在她最束手无策、几近崩溃的时候，居然神迹般的送来了最优解答案！
或许古地球人类的祷告真的有用！
从不对宗教感兴趣的医师，此时比有着不输任何教徒狂热的兴奋。如果目光带有实质温度，光她一个人就能把晕迷中的昭欢烤熟。
她小心翼翼的将床铺高度调整到合适的位置以适应昭欢的睡姿。
灯光、温度，明明可以把昭欢叫醒调整姿势就可以解决的小事，她却像对待一场严密的手术。最后确定昭欢安然无碍的处于睡眠之中，才放下心来，把有关昭欢的信息传给帝国军部。
她毫不犹豫地批注——
帝国得救了。
…………
军营禁室。
宽大到有些无穷无尽的房间中央，有一巨型白柱，直顶苍穹般的屋顶，其底部被层层血迹覆盖。
死寂一般的房间发出细微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千斤重般的铁链囚着一个人——
垂首的银发青年。
身形修长，穿着黑色的军装制服，领口大敞，滴珠般的血液从指尖流砸地板。
这里已经安静很久了。
只有细微的呼吸声和血液滴落，偶有铁链被大力扯过又无力砸地的声音。
这位被帝国认定最完美战斗机器的年轻上将，将自己锁在这里。
帝国绝对是一个等级森严到极致的存在。所有人从生下来起，就已注定会为帝国的某个领域奉献终身。所有人都是不眠不休轰鸣机器里的零件，坏掉的零件被抛弃销毁，优秀的则被敬仰与尊重。
洛德斯，无疑是优秀中的优秀。
被所有部门首脑集体认同的，堪称帝国最完美战争机器的产物。
可最完美，也意味着要承受最严重的基因反噬。
基因作为造物者创造万物的基础，被人类加以利用并沾沾自喜。不知是警告还是诅咒，帝国无限放大的个体优点竟成了巨大的缺陷。
“我们赢了哈哈哈哈哈！这群杂碎，居然还妄想染指帝国的土地！我呸，全都去死吧丑陋的异形！”
“通知舰队准备返航。”
“洛德斯上将还没有回来，还不能返航！”
“快来！他陷入癫狂状态了！”
“洛德斯上将！”
“这里已经没有可以杀戮的东西了！快停下！快！快阻止他！”
“阻止他！”
那双浅灰色咽瞳被血色充斥，如果有人看到，会心惊发觉，那简直是被染红了的黑洞。
杀戮。
无穷无尽的杀戮。
浓到无法辨别的血腥味，日复一日，冷漠的剥夺性命直到麻木，为了宇宙间珍贵的资源而数次将生命悬挂于虚空之上。
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
这被编写进基因里的程序终于不受控制地爆发，并吞噬了这位天才战士，像是历史进程不满于他过于完美的存在——
杀戮异能者。
星际战场令人闻风丧胆，一人抵星际时代无数精心培育的机甲战士，像是造物主遗忘的漏洞般的存在。
从出生起就在残杀。
如今也被自己所残杀。
禁室内，洛德斯淡漠地睁开双眼，脑海里突然响起帝国政府首脑们的话。
他们坚定的，对这位天才指挥官发誓：
“帝国，永不会放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