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敲打着窗户,像无数细小的手指轻轻叩击着玻璃。桑宁蜷缩在公寓的沙发上,把毛毯往身上裹了裹。五月的雨总是来得突然,就像三个月前那场车祸带走她父母一样毫无预兆。
茶几上摆着一个牛皮纸包裹,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似乎经历了漫长的旅途。桑宁伸手拿过包裹,指尖触到冰凉的表面时微微一颤。快递单上只有三个潦草的字——“时空之镜”,寄件人信息一片空白,没有地址,没有电话,甚至连邮戳都没有。
“奇怪...”她轻声自语,手指沿着包裹边缘摸索。作为蓝点科技的VR游戏设计师,她对各种新型设备再熟悉不过,但这个包裹却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桑宁拿来剪刀,小心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打开后,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头环静静地躺在黑色衬布上。头环看起来像是古董与现代科技的奇异结合——主体是某种暗色金属,边缘雕刻着繁复的藤蔓花纹,内侧则嵌着一排极细的透明晶体,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蓝光。
“没见过这种设计...”桑宁把玩着头环,职业习惯让她立刻开始分析技术细节。没有可见的充电接口,没有品牌标志,甚至没有基本的操作按钮。她翻遍了包装盒,连张说明书都没有找到。
窗外雷声轰鸣,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整个客厅。在那一刹那,桑宁似乎看到头环上的花纹流动起来,但转瞬即逝,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反正周末也没事做。”她自言自语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父母留下的银质吊坠。自从那场车祸后,她就把自己埋在工作里,周末反而成了最难熬的时光。
桑宁深吸一口气,将头环戴在了头上。金属触感冰凉,出人意料地贴合她的头型。她摸索着头环侧面,发现了一个几乎与花纹融为一体的微小凸起。
“应该是开关吧...”她轻轻按下。
一阵细微的电流感从太阳穴蔓延开来,像是有人在她脑中撒了一把跳跳糖。眼前的客厅突然扭曲、溶解,色彩像被水洗掉的颜料般流淌下来。桑宁下意识抓住沙发扶手,却抓了个空——她的身体仿佛正在被分解成无数粒子,穿过一条由光线构成的隧道。
“这...这不可能...”作为VR专业人士,她清楚地知道现有技术根本做不到这种程度的沉浸感。任何虚拟现实设备都会有延迟、像素感,或者至少能意识到自己戴着设备。但此刻,她完全感觉不到头环的存在,就好像...
就好像她真的被传送到了另一个地方。
当视野重新清晰时,桑宁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日式庭院中。脚下是细碎的白沙,精心耙制出波浪纹路。不远处,一座红色的小桥横跨在清澈的池塘上,几尾锦鲤悠闲地游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棵巨大的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如雪般飘落,有几片落在她的肩头。
“这画质...这物理引擎...”桑宁喃喃自语,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樱花。花瓣触感柔软而真实,甚至能闻到淡淡的香气。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清晰的痛感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远处传来钢琴声,旋律忧郁而优美,像是即兴演奏的爵士乐。桑宁循声望去,在庭院另一端发现了一座西式凉亭,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坐在一架老式钢琴前。
男子穿着上个世纪风格的米色西装,背对着她,肩膀随着音乐微微起伏。阳光透过樱花树的缝隙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朦胧的金边。
桑宁犹豫着是否应该上前打招呼,脚下却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树枝。清脆的“咔嚓“声在静谧的庭院中格外刺耳。
钢琴声戛然而止。
男子猛地转身,桑宁这才看清他的样貌——约莫二十三四岁,面容清俊,眉目如画,但右眼下方有一道细小的疤痕,给这张俊美的脸增添了几分桀骜。他的眼睛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瞪大了,里面盛满了震惊和警惕。
“你是谁?”男子站起身,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老式国语特有的腔调,“怎么进来的?”
桑宁这才注意到庭院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唯一的铁门在男子身后,而且看起来是从内部锁上的。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脚踝陷入松软的沙地中。
“我...我不知道。”她结结巴巴地说,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淡紫色的和服,质地轻盈如蝉翼,“我只是戴了个VR设备...”
“VR?”男子皱眉,这个词显然对他而言完全陌生,“什么是VR?”
“虚拟现实啊,就是...”桑宁突然顿住,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她。她环顾四周,樱花飘落的轨迹,风吹过皮肤的触感,甚至空气中混合的花香和潮湿的泥土气息,都真实得不像任何虚拟环境。更关键的是,她找不到任何系统菜单或退出选项。
“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她突然问道,声音因为紧张而略微发颤。
男子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但还是回答道:“民国十二年,四月五日。”
桑宁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民国十二年...1923年?这不可能。她一定是陷入了某种精心设计的恶作剧,或者是某个公司新研发的超现实VR测试。
“你在开玩笑对吧?”她强作镇定,但声音已经出卖了她的慌乱,“这是哪个沉浸式历史体验项目?告诉我退出指令是什么?”
男子向前走了几步,皮鞋踩在沙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桑宁能清晰看到他眼中的担忧,那绝不是程序能够模拟出来的复杂情绪。
“小姐,你还好吗?”他谨慎地保持着距离,“需要我叫医生吗?‘’
桑宁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个方式:“我叫桑宁,是一名...设计师。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停顿了一下,“你呢?”
“俞辰阳。”男子微微颔首,动作优雅得像是从小接受过严格的礼仪训练,“钢琴师。”他犹豫了一下,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的银色表链,“你真的不是那些来讨债的人派来的?”
“讨债?”桑宁摇头,“我甚至不知道这是哪里。”
俞辰阳似乎放松了些,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这是我家的后院。最近家父...生意上有些困难。”他望向那棵樱花树,眼神飘远,“抱歉,我不该怀疑你。只是这些日子...”
一阵风吹过,樱花纷纷扬扬落在两人之间。桑宁突然注意到俞辰阳的右手小指有一道明显的疤痕,比其他手指略显僵硬。
“你的手指...”她脱口而出。
俞辰阳下意识地把右手藏到身后,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莫名地脆弱:“小时候的意外。影响了弹琴,但习惯了。”他转移话题的方式很生硬,“你说你叫桑宁?很美的名字。”
“我妈妈起的,说是希望我生活安宁。”提到母亲,桑宁心头一紧,但奇怪的是,在这个陌生环境中,痛苦似乎变得遥远了。
“辰阳...像早晨的阳光。”她下意识地回赞道。
俞辰阳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眼角的细纹让他整个人突然鲜活起来:“家母说我是辰时出生的,那天又正好放晴。“他顿了顿,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你...要喝杯茶吗?虽然不知道你怎么进来的,但来者是客。”
桑宁本该拒绝,该想办法退出这个奇怪的“游戏”,但某种无法解释的冲动让她点了点头:“好啊,谢谢。”
俞辰阳领着她穿过庭院,桑宁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有轻微的跛行,但被他用优雅的姿态掩饰得很好。他们来到一间和式茶室,推拉门上是手工绘制的四季花鸟图。
“请坐。”俞辰阳拉开纸门,阳光透过樟子纸温柔地洒在榻榻米上。
桑宁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观察着四周的细节——榻榻米边缘的磨损痕迹,茶具上的细小裂纹,甚至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鸟鸣。这一切都太过真实,真实得令人恐惧。
“你说你是钢琴师?”桑宁接过俞辰阳递来的茶杯时问道。茶杯是上好的青瓷,触手温润。
“嗯,在百乐门弹爵士乐。”俞辰阳斟茶的动作行云流水,热水从铜壶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家父原是汇丰银行的董事,希望我继承家业,但我...”他耸耸肩,这个现代感十足的动作与他复古的装扮形成奇妙的反差,“更爱音乐。”
“爵士乐?在1920年代的中国?”桑宁惊讶地放下茶杯。
俞辰阳挑眉:“你知道爵士乐?”
“当然,我...”桑宁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在1923年的上海,爵士乐应该是极为新潮的事物,普通中国人可能听都没听说过。“我听过一些唱片。”她含糊地说。
俞辰阳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星辰:“真的?我最喜欢Jelly Roll Morton的曲子。”他哼了一段旋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出复杂的节奏,“可惜这里的唱片太难得了,大部分都是水手们从美国带来的二手货。”
桑宁差点脱口而出可以在Spotify上听,及时刹住了车。她转而描述了几首当代爵士名曲,俞辰阳听得入迷,不时提出专业的问题,显示出深厚的音乐素养。
“你弹得真好,”桑宁由衷地说,“刚才那首是你自己创作的?”
俞辰阳点点头,有些羞涩地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本小笔记本:“偶尔写些曲子。不过现在...”他的表情黯淡下来,“家道中落,能保住钢琴就不错了。”
他翻开发黄的纸页,给桑宁看一些手写的乐谱。桑宁虽然看不懂五线谱,但能感受到那些跃动的音符中蕴含的情感。
“这首...”俞辰阳指着一页明显被反复修改过的旋律,“我叫它《樱花落》,是写给家母的。她去年...”
他没有说完,但桑宁懂了。她突然伸出手,轻轻覆在俞辰阳的手背上。他的皮肤温暖而干燥,指节分明,能感受到常年练琴留下的薄茧。
“我父母三个月前去世了。”桑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虚拟角色“倾诉这些,但话已出口,“车祸。一瞬间的事。”
俞辰阳反握住她的手,力道恰到好处:“所以你也...”
“孤独一人。”桑宁接上他的话,突然意识到这是事故后第一次有人真正理解她的感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茶香在空气中缭绕。奇怪的是,这份沉默并不令人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
“桑小姐,”俞辰阳突然开口,声音异常认真,“你...真的来自未来吗?”
桑宁心跳加速:“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说的话,知道的事...都不像这个时代的人。”俞辰阳直视她的眼睛,目光锐利得几乎能看透她的灵魂。
桑宁咬了咬下唇,尝到了淡淡的唇膏味道。这个虚拟世界连这种细节都模拟了吗?还是说...
“如果我告诉你,我来自2023年,你会相信吗?”她试探性地问。
出乎意料的是,俞辰阳没有嘲笑她。他沉思片刻,从茶几下拿出一本破旧的英文书递给桑宁。封面上写着《The Time Machine》。
“我读过这个,”他指着书说,“科学日新月异,谁知道百年后会发生什么。”他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那么,未来是什么样子?”
桑宁开始描述智能手机、互联网、太空旅行,俞辰阳听得入迷,不时提出敏锐的问题。当她讲到人类登月时,他激动地打断她:“真的?人类真的能飞到月球上?用什么动力?需要多长时间?”
“用火箭,大概三天...”桑宁突然停下来,意识到自己正在向一个1923年的人解释航天技术。这种荒谬感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俞辰阳也跟着笑了,眼角泛起细纹:“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桑宁摇摇头,“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我可能是在做梦,或者陷入了某种幻觉...”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俞辰阳轻声吟道,突然伸手轻轻拂去落在桑宁发间的一片樱花,“如果你是真实的,那么此刻对我而言就是奇迹。”
他的手指碰到桑宁的耳尖,那一小块皮肤立刻烧了起来。桑宁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来自过去的男子,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记住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眉骨的弧度,睫毛投下的阴影,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两人聊得忘记了时间,直到桑宁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俞辰阳的脸像浸入水中的油画般模糊起来。
“怎么了?”俞辰阳关切地倾身向前。
“我不知道...头好晕...”桑宁的视野开始闪烁,茶室、庭院、俞辰阳担忧的脸都在褪色、分解。
“桑宁!”俞辰阳伸手想抓住她,但手指穿过了她的手臂,如同穿过晨雾。
“我会再来的!”桑宁在完全消失前最后喊道,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听见。
她猛地摘下头环,发现自己回到了公寓的沙发上,窗外已是黄昏。桑宁大口喘息,心脏狂跳不止,全身被冷汗浸透。茶几上的头环看起来平凡无奇,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这不可能...”她颤抖着手拿起手机,屏幕显示2023年5月13日,下午6点23分。她只离开了不到十分钟,但在那个世界,她感觉至少待了两小时。
桑宁打开浏览器,手指发抖地输入“俞辰阳钢琴师 1923”。
屏幕上跳出一条陈旧的历史档案记录:
“俞辰阳(1900-1923),上海百乐门首位华人爵士乐手,被誉为‘东方Jelly Roll'。出身银行世家,后家道中落。1923年6月因债务纠纷遇害,年仅23岁。遗作《樱花落》成为上海爵士乐经典曲目...”
手机从桑宁指间滑落,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刚刚与之交谈、分享心事的,是一个已经去世一百年的人。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最后一缕夕阳透过云层,将头环上的金属花纹染成血色。桑宁盯着那个神秘的设备,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如果她能回到过去,是不是就能改变俞辰阳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