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整夜未眠。
窗外晨曦微露时,她仍坐在工作台前,面前摊着从图书馆打印的泛黄报纸复印件。指尖轻触那些模糊的铅字,仿佛能穿越百年时光触碰到那个年轻的生命。
“1923年6月15日凌晨,法租界发生一起恶性凶杀案,华人爵士乐手俞辰阳在返回寓所途中遇袭...”
文字冰冷得像一把手术刀,将那个在樱花树下对她微笑的青年解剖成历史档案中的一个条目。桑宁的视线落在配图上——那是俞辰阳生前最后一张照片,他站在百乐门舞台边,西装笔挺,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还有两个月...”桑宁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地抚上VR头环。金属表面已经沾染了她的体温,那些繁复的花纹在晨光中泛着幽蓝的光泽。
她深吸一口气,将头环戴上。这次她做好了准备,在按下开关的同时打开了手机录音功能。
电流般的刺痛感再次袭来,比上次更为强烈。桑宁咬紧牙关,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撕成碎片,穿过一条由无数星光构成的隧道。失重感让她胃部翻腾,直到双脚突然触到坚实的地面。
樱花香气扑面而来。
桑宁踉跄了一下,扶住身边的树干才没有跌倒。掌心传来粗糙的树皮触感,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又站在那个日式庭院里,只是这次的位置靠近池塘。几条锦鲤被她的突然出现惊得四散游开,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俞辰阳?”她轻声呼唤,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回应。
桑宁提起和服下摆——她再次穿着那件淡紫色和服——小心翼翼地沿着碎石小径走向凉亭。钢琴盖敞开着,琴键上落了几片樱花花瓣,像是有人刚刚离开。
“有人吗?”
一阵风吹过,樱花纷纷扬扬落下,如同无声的雨。桑宁走到钢琴前,指尖轻轻拂过琴键。她不会弹琴,但还是按下一个音符,清亮的音色在晨间空气中震颤。
“谁在那里?”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桑宁猛地转身。俞辰阳站在茶室门口,白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更加憔悴,眼下浮现淡淡的青黑色。
“是我,桑宁。”她向前一步,“你还记得我吗?”
俞辰阳的表情从警惕转为震惊,又迅速化为难以掩饰的喜悦。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在距离桑宁一臂之遥时又猛地刹住脚步,像是怕惊走一只珍稀的蝴蝶。
“真的是你...”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以为那只是我的幻觉,或者...一个太过真实的梦。”
桑宁注意到他右手小指上缠着新的绷带,渗出一点血迹:“你的手怎么了?”
俞辰阳下意识把手藏在身后:“练琴时旧伤复发了。”他转移话题的速度很快,“你是怎么回来的?那个...VR设备?”
“我试了同样的方法。”桑宁犹豫了一下,决定坦白,“俞辰阳,我查过你的资料。在我的时代,你是...历史上的人物。”
一阵沉默。樱花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像是一个个无声的句点。
“所以我真的会死。“俞辰阳突然说,语气平静得可怕,“在1923年。”
桑宁的心揪紧了:“你怎么...”
“从你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俞辰阳苦笑一声,走向凉亭的石凳坐下,“告诉我具体时间吧。”
“6月15日。”桑宁轻声说,“报纸上说是在回寓所的路上因为债务纠纷...”
“债务纠纷?”俞辰阳冷笑一声,从衬衫口袋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那些记者总是喜欢简单化的解释。”他点燃香烟,深吸一口,“是家父欠了青帮的高利贷,他们找不到他,自然就来找我。”
桑宁在他身边坐下,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烟草和松木香皂的气息:“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俞辰阳转头看她,眼神复杂:“你来自未来,应该知道历史是无法改变的吧?”
“我不确定。”桑宁诚实地说,“理论上任何微小的干预都可能...”
“蝴蝶效应。”俞辰阳接上她的话,嘴角微微上扬,“你也读科幻小说?”
“我是游戏设计师...呃,就是创造虚拟世界的人。“桑宁突然想到什么,”等等,如果你知道蝴蝶效应,那说明你读过雷·布拉德伯里的《一声惊雷》,但那本书是1952年才...”
“我读过手稿。”俞辰阳神秘地眨眨眼,“有些水手不仅带唱片,也带未出版的书稿。不过大部分都是残本。”
桑宁忍不住笑了:“你真是个奇妙的人,俞辰阳。”
“而你是个奇迹,桑宁。”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百年之后,居然有人能理解我的音乐,我的思想...”
两人的目光在晨光中相遇,某种无形的电流在空气中噼啪作响。桑宁先移开了视线,心跳快得不像话。
“给我弹首曲子吧。”她突然说,“那首《樱花落》。”
俞辰阳的手指在琴键上舞动,如同灵巧的飞鸟。桑宁坐在他身旁,看着阳光穿过他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这首曲子比上次听到的更加完整,主旋律中加入了复杂的变奏,时而欢快如春日溪流,时而忧郁如秋夜细雨。
“这是修改后的版本。”俞辰阳在演奏间隙解释,“你上次离开后,我一直在完善它。”
桑宁听得入迷,直到曲终时才意识到自己泪流满面。俞辰阳惊讶地看着她,伸手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水,指尖温暖而粗糙。
“怎么了?”
“这曲子...太美了。”桑宁哽咽着说,“在我的时代,它已经成为经典,但没人知道创作它的人经历了什么。”
俞辰阳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你能带东西过来吗?从你的时代。”
“我不确定...没试过。”桑宁摸了摸和服的袖子,发现自己的手机并不在身上,“看来衣服会自动适应这个时空,但随身物品不行。”
“可惜。”俞辰阳若有所思,“我本想听听百年后的音乐是什么样子。”
桑宁眼睛一亮:“我可以唱给你听!”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哼唱Ed Sheeran的《Perfect》。虽然嗓音平平,但旋律足以打动人心。俞辰阳专注地听着,手指在膝上轻轻打着节拍。
“太神奇了...”当桑宁唱完时,他感叹道,“和声结构完全不同,但情感是相通的。”
“这就是音乐的力量,能跨越时空。”桑宁微笑着说。
俞辰阳突然抓住她的手:“等等,你能记住旋律和歌词对吗?那其他知识呢?科学、历史...”
“理论上是的,但...”
“桑宁,”俞辰阳的眼睛亮得惊人,“你知道吗?上个月上海举办了音乐节,这是中国音乐家第一次有机会与世界级大师同台演出。”
桑宁搜索记忆:“我好像看到过相关记载...但历史上这次音乐节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被迫中断了?”
“正是如此!”俞辰阳激动地说,“音乐厅后台起火,所有乐谱和乐器付之一炬。法国评委指责是中国音乐家抽烟导致的,从此西方音乐界对中国音乐家关闭大门整整十年。”
桑宁皱眉思索:“你想改变这件事?但这可能会影响很多音乐家的职业生涯...”
“不,不是改变。”俞辰阳摇头,”我想查明真正原因,现在舆论都指向一位叫陈裕的小提琴手,但他至死都坚称自己无辜。”
桑宁看着他眼中的执着,轻声问:“你认识那位陈先生?”
“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俞辰阳的声音低沉下来,”半个月前他郁郁而终,死前最后一句话是‘音乐无国界'...”
两人陷入沉默。远处传来教堂钟声,惊起一群白鸽。
“时间不早了。”俞辰阳最终说道,“我下午要去排练,你...能留下来吗?”
桑宁感到一阵眩晕袭来,比上次更加剧烈:“我想我快要回去了。这种连接似乎不稳定...”
俞辰阳急忙从乐谱上撕下一角,匆匆写下几行字塞给她:“这是我的地址,如果你能控制回来的时间和地点...”
桑宁刚接过纸条,世界就开始扭曲。在完全消失前,她看到俞辰阳的嘴唇开合,似乎在说“等你回来”。
桑宁猛地坐起,大口喘息。她仍在自己公寓的沙发上,窗外阳光灿烂。手机从腿上滑落,录音仍在继续。
“...如果你能控制回来的时间和地点...”
她关掉录音,发现手中紧握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的钢笔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
“法租界霞飞路327号二楼,每日午后在百乐门演出,晚九点归。——辰阳”
桑宁的眼泪落在纸条上,晕开一小片墨迹。这不是幻觉,不是虚拟现实。她真的触碰到了一个百年前的灵魂,而现在,那张纸条就真实地躺在她的手心。
她擦干眼泪,打开电脑搜索“1923上海音乐节火灾”。历史档案显示,那场火灾确实改变了中国音乐家在西方世界的地位,而那位被冤枉的陈姓音乐家,在记录中只有一张模糊的合影,他身旁站着年轻的俞辰阳。
“我真的能找到你...”桑宁轻声说,手指轻抚屏幕上的照片。
就在这时,VR头环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声。桑宁转头看去,发现那些金属花纹的缝隙中渗出几缕蓝光,如同呼吸般明灭。
她伸手触碰头环,一阵刺痛让她猛地缩回手指。指尖上出现了一个细小的伤口,血珠渗了出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桑宁喃喃自语,却更加坚定了重返那个时空的决心。
窗外,一只知更鸟落在阳台上,啾啾鸣叫着。桑宁抬头望向五月的晴空,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在俞辰阳的世界里,距离那个致命的六月,只剩下不到六周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