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荣出了府,照例抓了一把碎铜板给路口蹲着的小乞儿。那小乞儿也机灵,二话不说就跑去前街喊了辆驴车过来。
杨昭荣上车后拉开帘子往回看,周遭一片风平浪静。一墙相隔的墙内灯火辉煌,鼓乐齐鸣,墙外夜阑人静,万籁俱寂。直到此时杨昭荣才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不禁暗暗得意:这府内说是加强巡护,防的也不是很严嘛,逃出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前面赶车的马夫谄媚的搭话:“小姐您也是这侯府内贵主派出来买东西的吧,可是要去那城中花街?小的给您加快速度,保准不耽误您的事。”
杨昭荣想到了小木头,顿时一乐,接话说:“不是,我今日不当值,偷溜出来寻酒喝。也不是什么小姐,劳您把我送去灯市口的丰乐楼。”
马夫一听放松了不少,吆喝了一句:“那姑娘您可坐好喽!”手里小鞭子一扬,毛驴嘶鸣一声,哒哒的跑了起来。
此时的灯市口,正是人烟聚集,沸反盈天。街道两旁的茶坊酒肆已是灯烛齐燃,各色人马进进出出具是眉开眼笑,喜气洋洋。还有那往来轿子、车马,盘旋不停,楼上笙歌不绝于耳。
前面还有空旷地搭起了数十座灯架,聚集了许多做买卖的小摊贩,引得往来行人驻足。还有那歌舞百戏,手艺匠人,齐聚一堂,乐声,笑声,吵声,闹声,交织绵延十余里。
沈白术一到这就被这副热闹景象所吸引,拉着妹妹一会儿看花灯,一会儿又挤到人群里看杂耍,并精准的在人家掏碗要钱时溜出去。最后,他在一茶馆门口停下了,里面说书人的惊堂木一拍,他的魂就被吸进去了。
沈玉竹被他拉来拽去一晚上,早就耐心耗尽。偏生周围太过吵闹,正常说话根本听不见,也有可能是她兄长装作听不见。忍无可忍的沈玉竹伸手就揪住了他耳朵,凑近他耳朵边嚷嚷到:“沈白术!你出门前怎么跟我和娘承诺的?绝对对我言听计从,绝不瞎跑,绝不乱花钱,你做到了哪个?”
沈白术此时全身心都在那说书先生身上,哪里听得着妹妹在说什么,胡乱拍开沈玉竹的手,又一巴掌盖在了她头上,安抚样的揉了又揉,嘴里哄着:“好妹妹,你自己去玩,哥哥去那边茶楼坐着等你,哥哥把钱袋也给你,想买啥买啥。”他嘴里这么说着,却连眼神都没给一个,解下来钱袋就要往前冲,被沈玉竹拽住时还想起来补充了一句:“你省着点用,别乱花昂。”
沈玉竹此时已是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心里想着要不是周围人多,真想跳起来锤他。
杨昭荣从驴车上下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对拉拉扯扯的兄妹俩。她此前在驴车上被晃悠的晌午吃的那顿都想吐出来,好不容易快到目的地了,又被人群挤得寸步难行,无奈只好提前下车,步行穿过这条街。
在她结清驴车钱后,准备寻块空地缓一缓,整理一下衣衫再去见师兄时,就被不远处那俩兄妹吸引了视线。
在她看来,那两人年纪不大,面容相似,不像是夫妻。兄长身姿欣长挺拔,俊眉星目、玉面朱唇,笑容灿烂的伸手抚在妹妹头顶,而那妹妹温柔恬静,乖巧可爱,气质脱俗。虽然两人都是寻常简单服饰,却都面容姣好,不似常人。
杨昭荣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看见那男子解下了钱袋递给妹妹,而妹妹拽住哥哥衣角,像是不忍分别。杨昭荣简直叹为观止。她突然就想到了自家长兄,那对她冷冰冰的,严厉的,公事公办的长兄,不像是对妹妹,反像是对着什么陌生人。
杨昭荣原地羡慕了好一会儿别人家的哥哥,并在内心把自家兄长打入深渊。她心里盘算着得去前面小摊上买点什么东西一会带给师兄。虽然亲生兄长换不了,但好歹还有个师兄,争取见面给人家留个好印象,再待日后多多相处,不愁以后没人陪伴。
若是沈玉竹知道自己眼前这明媚动人的姑娘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竟然是在想这些,估计白眼都能翻上天。她此时终于是拗不过沈白术,加上被人看着非常不想丢人现眼,只能松开手。而那沈白术活像二哈,撒手就没了影儿。
沈玉竹转身朝着杨昭荣走去,细声询问:“姑娘可是有事,或是我身上有何不妥,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杨昭荣回神,灿然一笑:“不过是看姑娘你头上绢花样式稀奇,又不好意思上前询问,便多看了一会罢了,没想到竟惊扰了你,真是对不住。我姓杨,姑娘如何称呼?”
“小女姓沈,头上这绢花乃是母亲手作,外面自是不常见。杨姑娘若喜欢,便赠与你了。”沈玉竹边说边取下了头上那朵栩栩如生的粉色绢花递出去。
若说她为何刻意攀谈,乃是因为看出眼前这位杨姑娘虽穿着粗布麻衣,脖颈处却被摩擦泛红,显然并不常穿;被衣袖遮掩的若隐若现的手腕处带的镯子更是不像凡品;裙摆下的绣花鞋竟还镶着些珍珠;再加上周身气度,言谈举止,处处都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便起了小心思,有意结交。
而杨昭荣看见面前的沈姑娘二话不说就把绢花取下来要送给自己时,整个人都被惊住了。不禁暗想自己是不是久不出门,或是被那深宅大院的人影响了,从没想过外面的小姑娘竟然这么善良,友好又可爱。
杨昭荣想了想,也把自己的香囊取下来递出去,笑着说:“那我们交换好了,这个香囊里面装了些安神的香料,都是我常用的,送你。”
沈玉竹看见那个香囊就知道自己没猜错,这个香囊布料之丝滑,绣工之精美,实乃前所未见。心里暗喜着想:这波赚大发了,回去就拿给村里那些姐妹炫耀一下嘿嘿,眼前这姑娘是哪家不食烟火的大小姐,真是又善良又好骗。
一时间沈玉竹乐得眉眼弯弯,上前挽住了杨昭荣的手臂,亲近问道:“杨姑娘是来看花灯的吗,怎么孤身一人?”
杨昭荣心情也很好,乐滋滋的回她:“叫我昭昭就好,我师兄在丰乐楼等我,我是来给他买礼物的。”
“昭昭,你名字真好听。我叫玉竹,沈玉竹。我陪你一起去吧,正好我兄长去茶楼听书了。“
“好啊好啊,我们一起。”
杨昭荣从未体验过和姐妹一起逛街是什么感受,一时间乐得找不着北,沈玉竹让往哪走往哪走,哪还记得跟师兄约好的时间。
姐妹俩沿着长街看花灯,猜花谜,买零嘴,赏杂技。琴乐声声,锣鼓齐鸣,热闹喧嚣,人声鼎沸。这一逛,就是小半个时辰。
沈玉竹非常开心自己今天晚上蹭吃蹭喝一分钱没花,杨昭荣也非常开心自己今天晚上有人陪着逛吃逛喝了一整夜。两人虽各有心思,竟也凑巧玩到了一起去。
沈玉竹察觉到时辰不早了,自己也收获颇丰,吃饱喝足了,便出言提醒到:“昭昭,你可有选好给师兄的礼物?”
杨昭荣如梦方醒,突然意识到师兄还在丰乐楼等着自己,赶紧与沈玉竹告辞:“玉竹妹妹,多亏你提醒,我师兄还在等我,我得过去了,不如留个地址,我们下次再约着一起玩。”
此话正说到沈玉竹心坎里去,她也知晓杨昭荣怕是不好透露自己家世,忙笑着回:“当然可以,我家在城外柳杨村,京城西边,离城门不远就是,你若是不好出城,我就进城寻你。”
“嗯嗯,那我们下次见,我今天最开心的事就是遇见了你。”杨昭荣格外真诚的说。
“我也是!”沈玉竹心里偷笑,能不开心嘛我,结交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离别之际,杨昭荣伸手想给自己的新朋友一个拥抱。
而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一架马车奔腾着从远处驶来,挤入密密麻麻的人群,如一滴水滴入了一锅热油一般,砰的一下,就炸开了。
人群四处逃散,逃不开的便被那马蹄踩踏着卷入了车底。赶车的人不仅不停,反而嘶吼着,咆哮着让人群让路,手上的鞭子一下下甩着,看不清是甩在了马背上还是甩在了人群里。
街道本就不宽,此时街道两旁又摆满了小摊和花灯,只堪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而汹涌的人群根本避无可避。人们争先恐后的往街两旁的茶楼酒馆挤去,外面的推着里面的人,里面的人也无处可退,一层压着一层,一层踩着一层。一瞬间,刚刚还一片繁荣兴盛的灯市口变成了人间炼狱,里面的人奋力的想往外逃,却怎么也逃不出去。
而此时的杨昭荣和沈玉竹见机缩在了一座灯架底下,灯架靠着墙边,又支撑住了一些外面往这拥挤的力道,两人就缩在了灯架与墙的缝隙里。
杨昭荣一手护头,一手牢牢的抱住了沈玉竹,把她往自己身下按,企图用身体护住沈玉竹。而沈玉竹此时已经被吓呆了,她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并且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想着想着就红了眼眶。杨昭荣其实也慌,但到底是武将家出来的孩子,加上武艺傍身,天生就比旁人多了一份胆气,此时竟还能安慰沈玉竹:“别怕,你蹲好,我保护你,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这句话对此时的沈玉竹听来宛若救世主,她第一次完全抛却了自己的那些小心思,也是第一次对自己的行为感觉到愧疚,她抬头看着这个明明和自己一样大,明明是富家小姐,明明刚刚可以自己逃走的姑娘,撑在了她头顶,如初见时笑容一样灿烂的安慰她。她吸了吸鼻子,也伸出手,抱住了她,替她推开后背挤压的力量。
“对不起,昭昭。”她喃喃到。
“你说什么?”杨昭荣低头把耳朵凑近身下的姑娘。
“我说,遇见你真……”
就在此时,“轰”的一下,那并不结实的花灯架子再也承受不住众人挤压的力量,坍塌了。而沈玉竹未说出口的话也消散在了这一片嘶喊声中。
杨昭荣感觉到许许多多的的棍子劈里啪啦的砸在了自己的后背,头上,手上。她本想强撑着再看一眼身子底下的沈玉竹,却眼前一黑,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