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叶最后一次见疾怜,疾怜即将启程赶回江南疾家,陪他的姨母、也是疾家家主的疾芷过四十岁生辰。
临行前,疾怜让岱月传信于苏红叶,前往城东幽宅与其私会。
苏红叶赶到时,已是半夜,但幽宅四下却不见人影。
岱月现身:“公子去了钓月池,属下带长公主过去。”
池边,春水映月染,一高马尾少年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撑孤灯于侧,正独身垂钓。
苏红叶走近,在他身旁蹲下:“在钓什么?”
少年未回头看她:“虾。”声音透着浓浓的不悦,俨然在赌气。
苏红叶一愣,身子不由微斜,离他更近些,发丝状似无意地扫过他裸露在外的脖颈肌肤:“可有钓到?”她娇声问,带着撩拨之意。
“有,我已经闻到了……”少年终是扭过头,他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倾身凑近本就离得近的苏红叶,“……你身上的一股臭虾味。”
月光与灯火交汇下,四目相对,疾怜眼神复杂,透着怨怼之意,盯得苏红叶竟有些心虚。
“长公主殿下,你晚了近三个时辰。”
今夜诉玉突然想吃她做的虾腐,她便耽搁了些许时间,其后诉玉又缠她一直到他入睡,她才得以离开。
与疾怜相处时,总是如此。
尽管两人从来都会默契地避而不谈诉玉,但言语之间,处处都跟诉玉有关。
诉玉,是她的青梅竹马,亦是她的未来驸马。
当初是她缠着最疼爱她的皇兄,先帝苏嬴下旨,给他二人赐的婚。
她与诉玉两情相悦,整个京城无人不知。
但她放不下权势地位,所以才有了疾怜的存在。
苏红叶纤纤玉指轻勾起疾怜的下巴,美目流转:“你可是忘记了,我们是在偷情?”
既为偷情,便见不得光,那事事便只能委屈将就些。
疾怜眼神一黯,他自嘲地笑了笑,扔掉手中的鱼竿,一把拽下苏红叶勾在他下巴的手,将她压在身下。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苏红叶的细长脖颈上,疾怜一张俊秀却满是桀骜的脸辗转于苏红叶光洁如瓷面的肌肤上,兀自沉溺。
疾怜的手伸向苏红叶的腰间,想要解开她的衣带,被苏红叶阻止。
疾怜抬头,质问她:“不行?”他的目光有些受伤,透着倔强。
“草,硌人……”
“年年,这是你欠我的。”
给不了他她的心,至少让他在这片刻拥有她的人。
身为如今权势滔天的江南第一士族疾氏的未来家主,他却甘愿屈尊沦为风流之名满京城的长公主藏于私宅之中,见不得光的男外室。
她还想如何?
她敢放肆至此,仗的不过是他对她再难抽身的眷恋罢了。
孤月清悬,欢好已入尾声……
疾怜将头枕在苏红叶的腿间平躺着,懒懒地把玩苏红叶的青丝。
“可消气了?”
疾怜却不答。
苏红叶不禁低头瞧他,却见疾怜听着蝉声,已然阖眼睡了。
他的指尖还纠缠着她的一捋青丝,再是难分。
疾怜睡得并不安宁,尽管已餍足,但他的眉头微蹙,依然生着闷气,亦有一丝落寞浮动其间。
苏红叶心头一悸,伸手想要抚平,但指尖在即将落在眉心时,却停在半空。
片刻,她收回了手。
*
疾怜是苏红叶最忠诚的裙下之臣这件事,世间无几人知晓。
声名狼藉如她,身为她的皇弟、亦是当今天子的苏珏手中的一颗用来清除异己的“美人棋”,收服疾怜是个意外。
当初天子为让有治国大才的冯子逸为他所用,特命苏红叶勾引并设计冯子逸入朝局。
只因冯子逸有一嗜好——
美人。
但冯子逸恃才傲物、离经叛道,要拿下他,光靠美色远远不够,苏红叶便利用刚好对她一见钟情的冯子逸贴身侍卫阿疾来助她成事。
阿疾,便是刻意隐瞒真实身份的疾怜。
最后,苏红叶终令冯子逸为她入朝局,但疾怜与苏红叶的诸般纠葛却再难理清,尤其是在苏红叶知晓了疾怜的真正身份后。
苏红叶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用情至深。
疾怜曾杀出一条血海,几近送命,只为让她与诉玉和好如初,你侬我侬;也曾背负被族人唾骂的罪名,只为帮她遮掩她跟冯子逸私会苟合的秘密。
在这世间,只有疾怜,可以为了苏红叶,做任何事。
*
隔日,疾怜启程回江南。
苏红叶得知疾氏一族被一夜屠尽的消息是在三天后。
屠杀疾家人的是疾家养的奴仆和佃户,他们因仇富而生出歹心,趁着疾家给家主疾芷操办生辰宴之机,在酒水里下毒,随后血洗疾府,并将疾家的财物洗劫一空。
疾家覆灭,疾怜之死,却是苏红叶之故。
那两名带头造反屠杀疾家人的佃户,是苏红叶借疾怜的手塞进疾府的。
而那两人真正听命之人,却是诉玉。
两人在进到疾府后,大肆暗中挑拨疾家和奴仆、佃户的关系,最后煽动他们造反弑主。
得知疾怜已死的消息后,苏红叶枯坐在庭院的大梧桐树下,下了一整夜的棋,放在她手边的茶,热了又凉,凉了又热。
天微亮时,刚从江南赶回来的岱月手执弯刀,抵在她的脖颈上,厉声质问她为何如此狠心,要背弃陷害她家公子至此。
岱月本是疾怜的贴身侍卫,但疾怜为了护苏红叶周全,数年前就将其派到她身边侍奉。
苏红叶无奈地笑。
哪有那么多为何,不过是疾家势力太大,功高震主,诉家为向天子表忠心,便拿疾家作投名状罢了。
而她,便是诉玉扳倒疾家的最佳棋子。
疾家和疾怜的终结,不过是她手中一颗棋子提前作废罢了。
仅此而已。
是以,苏红叶主动迎上岱月的刀口,冷声反问:“事已至此,你待如何,也要弑主么?”
*
诉家终得天子的认可。
而苏红叶和诉玉,也如愿被天子准允即日成婚。
苏红叶更是被天子赐以“圣荣长公主”的尊号,与皇后享同等尊荣。
天子实现了对苏红叶的承诺,她作他的“美人棋”助他铲除异己,而他则允她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地位。
苏红叶得偿所愿,本该开心的,但她却突然变得奇怪起来。
先是疾怜夜夜入她的梦,接着她每每看到跟疾怜相关的人、事、物,竟不由自主地流起泪来。
她开始莫名的心神不宁,甚至还时常感到心口绞痛,偶尔午夜梦醒,竟还生出愧疚懊悔甚至绝望的心绪来,要大哭一场才稍微好受些。
苏红叶以为自己魔怔了,寻来御医诊治,十个御医,十个皆言:“长公主殿下得的是心病。”
心病?对疾怜?怎么可能!
苏红叶呵斥御医滚,她情绪激动地将桌上的玉器尽数推倒在地。
不过一个弃子而已,何至于搅动自己的心绪至斯!
玉碎狼藉一地,苏红叶几近疯魔。
婚礼前夕,苏红叶终是再次踏入曾与疾怜温存过无数个日夜的城东幽宅,躺在尚存有他气息的床上,苏红叶终于睡了自疾怜死后的第一个安稳觉。
至此,她不得不承认,她竟不知何时,爱上了已被自己丢弃的疾怜。
苏红叶嫁给诉玉的前一日,天子突然下令让皇城司围住了长公主府。
只因江南疾家灭族是天子背后指使一事遭泄密,引士族不安,江南百姓忿然,天子为平息此事,欲将苏红叶当替罪羊祭旗。
天子下诏,说她是红颜祸水,为谋权势,蛊惑圣心,离间君臣,祸国殃民!
苏红叶这颗“美人棋”,也成了一颗弃子。
冯子逸来狱中见苏红叶,他讥讽诉玉对她虚伪的深情:“先是利用你,如今却又假惺惺的要救你,还专门跑去苏珏殿外跪下求情,惹得苏珏大怒,已罚他禁足于府中。”
苏红叶即将被祭旗的前夜,冯子逸秘密派人传信给她,他欲在明日苏红叶被带往祭台途中,将她救下。
苏红叶却拒绝了。
她被祭旗当日,传来冯子逸叛逃敌国的消息,他公然宣扬:“天子无道,国之将亡”。
在她死前,诉玉来见她最后一面,他告知她一个真相:“年年,我早知你移情别恋,喜欢上了他,所以他必须死!”
苏红叶笑得凄厉:“无法同生,但求同死,也算是一种圆满。”
迎着诉玉嫉恨到几近疯狂的脸,苏红叶被架上祭台,目睹四周熊熊烈火,逐渐将她吞噬。
弥留之际,她想起与疾怜的初见。
那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之时。
她一身红衣,拦下自江南而来的马车车队,问:“冯子逸在何处?”
一少年从车队里驱马走出,他唇红齿白,马尾高扬,神情懒散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脸戏谑地打量苏红叶。
“哪里来的小娘子,这么没规矩,要不是看你长得甚合我意,我就开干了!”话刚落,他便从身后抽出一把两尺宽的巨剑扛于肩,桀骜的高扬起下巴,很是不可一世。
“你是何人?”
少年嘻嘻一笑,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阿疾,恶疾的疾。”
那年,疾怜化作冯子逸的侍卫,年方十六,正是少年意气风发时。
恍然一梦……
苏红叶猛地眨了眨眼,看着对面骑于马上,正与她对望的疾怜,惊觉自己竟重生了。
前世同样的场景,此刻就在眼前,正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