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

    徐行年未及二十,便已中二甲第三名进士,授庶吉士入翰林院观政,实在是天之骄子,难得的少年良材。他的老师谭谦曾夸赞,润旻生而白皙,秀眉目,湛然冰玉。及接之而蔼然春温,色笑袭人。有所谈论,霏霏皆芬屑。

    多少人都感叹徐父虽子嗣单薄,官职不高,但运气极佳,得了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儿子。徐行听着众人对父亲和他的恭维,却只是莞尔,似乎颂扬的不过是他养的花儿草儿,与他没有半分关系。看见他父亲对他使了使眼色,他才拱手说了句“愧不敢当”。

    徐行回到行简斋内,迎着书房的昏暗走进去,手中的烛火耐心地将其余的几盏灯都点亮,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没有半分的笑意。

    他拿起笔,想要练字静心。最初还运笔缓慢,越写到后面,手腕就浮动得越快,字也逐渐失了规矩,形神皆散。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真的能做到这般旷达吗,究竟是因为苏东坡已经见到雨后初晴殷殷相迎,还是因为他得失心太重,做不到那样超逸自由,无法说服自己一蓑烟雨任平生呢…

    这一年,他雄心壮志地写了治世六法的奏疏,多次呈交天庭,被一次又一次地退回。他的心火就这样被逐渐浇灭,随着最后一次奏疏而下的,还有他的恩师谭谦被贬的消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处寻。他该怎么开解自己?

    “你伯父如今正在福建地界任职。你从小在京城长大,监生之中你最优异,而今又登科进士,入朝为官,无论是行文治学,或是经邦济世,为父都信重你。

    有朝一日,你必然能在这浑天官场中挣得你自己的一席之地。”徐翰程看着如今傲然而立的儿子,十分欣慰。他在官场稳步而上,虽从无大功,但也未有过大错,持中至今几十载,也未想过再多争上几分。只因他知道,帝王想要改革,成一番大业以留名青史,朝中众臣多方站队,无论为名为利,或是为责为国,都想成一番事业。

    但一旦卷入这股暗流之中,再想明哲保身便难上加难。徐行站在父亲前垂眸,见父亲的沉默,便开口道:“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我一直在徐家庇护支持下走到如今,入这朝堂,方知自己的历练不足,见识浅薄。”

    徐父点点头,看了身旁的徐母,又开口道:“你能如此想是好的。你的天资极佳,又是早晚用功,方而顺利登科。然而脱离家族外,识人见事还是欠缺的。我与你母亲商议后是想,让你离开这顺遂的生活,去南方历练两年,随你伯父见见世面。”

    徐行颔首:“儿子正有此意。今日本也是想与父亲商议此事。如今得了父亲支持,我便准备着寻个时机,休假离京。”

    嘱咐几句后,徐行便告退。徐母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又想到即将几年见不到这个独子,便问到:“行儿这一去数年,若是官场生变,该是如何?依我之意,何不先将与应家的婚事定下,再动身也不迟。”

    “他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自小他便立志济世,奈何圣贤书读再多,遇上这样的局势,也是难以施展。不放他出去,嗟磨几年,让他看清想通,也是不会甘心的。左右应家那孩子当下还病着,听闻正在寻医调理,再等两年也不算迟。”

    徐家夫妇的声音并不小,徐行走得慢,也听了个大概。父亲与应家大人有先交,两人本是同科进士,后又一起入了翰林院。应家大人应惟绅政绩不错,如今已经进为户部侍郎,但与徐翰程关系如故。后两家合计,将应家小女儿应疏与徐行说合亲事,只待应疏及笄成人。

    奈何应疏虽将要及笄,可自幼体弱,又在去年染了一场病,气血有亏,卧床不起了。应家夫妇广寻名医调理,这门亲事也只好暂时搁置,待女儿身体好些再议亲。对这门婚事,徐行并无异议,或是说,无论是哪家的女子,他都不在意。他是事事通达早慧,但在情爱婚姻上并不看重。这十来年光阴,他只苦学谋业,但像其同窗一般,与其他世家高门联姻,以铺平仕途的法子,他却也未曾想过。他只觉得,成亲后,能同父母这般相敬如宾地生活便足够了。

    回到行简斋,徐行静静地站在书架前凝思。如今他的离开是不得已而为之,空有理想才学,在朝堂中是不受重视的。建朝几十年,如今正是抵御外寇、清洗旧党、富国安民的时代,他渴望成就一番自己的大业。

    徐家开国至今代代出进士,几乎皆为要臣,同气连枝的世家大族更是遍布朝野,早就引起许多新臣与寒门的不满,他这位新科进士更是惹得朝中多人嫉羡,恨不得抓住他的错处,大大批判一通。

    入了翰林院这两年,他跟随谭谦通览经籍,想要革除当下吏治弊病的想法隐隐作动,但又担心多行多错,为家族引得不必要的麻烦。如今已经沉寂两年,他观望朝堂许久,撰写了一份论解时政弊病的奏疏上表。这样的少年能士,总是盼望得到阁臣与天子的重视。即使他面上始终沉稳自持,但见到自己的奏疏未曾得到重视,终究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这一月都关在书房思忖避人。未曾料到正当自己彷徨之际,先生又遭遇贬谪,让他有些慌乱。

    今日正是做定休假的决定,恰巧伯父修书来,父母便与他商议离京,这恰好是他的想法,便就应承下来。第二日,他便上表称病请假。下朝将要到徐府的路上,“润旻...”他恍惚听到有人轻声唤他,掀开帘子一看,一辆马车从他身边缓缓擦过。

    是谭谦,风吹过掀起这辆马车的帘子一角,他看见老师手抚着胡子,当即领会。“览风,走小道。”他轻声说。“是”,随机览风转进一条巷子,与谭谦的马车在深处一前一后地停下。

    徐行随即下车,见到老师如今简朴憔悴的模样,说道:“老师,如今,便要离京了吗?此番之事,是老师本意,还是...”谭谦看出了徐行的话头,立刻应道:“听闻你准备向朝廷告假,你的心中是否已有计较?”徐行颔首。“既然如此,便做好长远之计。前几日我出门,原是要去郊外上香,祈求保洪图社稷,巩国祚延绵。未曾想天降大雨,我本想打道回府,另寻佳日。而后一想,今日便是最佳的日子,后续事务众多,我若再延期,恐怕是要贻误的。于是我便继续前行。”

    徐行领悟,答了老师:“京郊之路,若逢大雨,岂非泥泞难行?老师是思虑周全之人,应也是想到了此处吧。”谭谦微笑,又捋了捋胡子:“正是。但我也明白,要去祈福,这是唯一的路径,趟过去,我便不再有忧虑了。果不其然,我的马车陷入泥潭,那是正好雨大风急,黑云密布,前方正好一处小小的驿馆,我便暂且落脚,歇息了一晚。第二日,天高云淡,我再启程。”“老师在驿馆休息的如何?”“自然是比不过在家的,但那也不妨事,若第二日再去,我便难在日出之后到达了。”

    谭谦看着自己的门生,明白他自有决断了,但仍忍不住嘱咐:“润旻,年少之际,莫失了心气,这是少年人的珍宝。你虽听得忧心,但那日的泥泞我早已料到,既然是必经之路,我不妨乐在其中。你日后也去走一走,就会明白,京郊的路,在雨天走起来,也是别有趣味的。”

    徐行长眉微动,又是一阵春风吹过,月白色长袍上绣着的竹纹从肩上延至腰下,绣线在春光下流动出淡淡的银光。他后退一步朝着老师拱手行礼,“老师教诲,学生必定谨记于心。”谭谦扶住他的手,深深看了一眼,这样聪慧的学生,年纪轻轻便持重冷静,几年历练,将来必然书史建功。

    这样的良材,若是有他的雕琢痕迹,必然也是他的一件功绩。老师离去后,徐行上了马车,从小巷侧边拐入徐府侧门。

    徐行告假的折子一再递了数次,终于在一年之后得到批复。这样也好,他观政三年已满,如此也不算虎头蛇尾、半路逃兵。 “览风,进来同我一块儿收拾吧。”徐行一回行简斋,便着手开始整理行理。“此番路途遥远,离家怕是要数年,建州地处沿海,山路难行,我们便轻装出行吧。”他嘱咐览风后,收起了琴棋刀剑。

    “少爷,应家明少爷来了。”阅云在门前通报道。应明不等徐行回应,推门而进,追问道:“我父亲刚一下朝,就说了你告假的消息。你这是要去哪?”应明比徐行略长两岁,与工部侍郎家小姐才成亲不久,昨日刚从陕西外祖家回来,一听消息立刻赶到徐府。“不过是件小事,何必惊怪。”

    徐行放下手中行理,邀他坐下,斟茶缓缓说到。“这还是小事?谭先生去年刚被贬,你就要告假,如今朝中岂不是都为不事正业的迂腐之辈和激进之臣打擂台?你莫不是怕了逃脱了吧?”应明急急地问,说完接过徐行的杯子,大大灌了一口茶水。

    “多事之时,何必争这片刻的输赢。我去南方散散心,也不算坏事。就算我在朝中,我这样的蝼蚁之力,又能做些什么呢?”徐行抿了一口茶,又缓缓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应明。

    “唉!也罢,便走吧,我父亲如今也是头疼的很,赋税改制的折子递上去多时,也没有声响。那群吃粮饷的言官只会要钱,好似百姓土里种的都是一年三收的金子,那样容易地使着,全然不管边防和工事的开支。”

    “你也别着急上火,这不是一日之功,户部的差事多少眼睛盯着,你父亲必然要小心谨慎。天子眼下管不着这里,上表自然无济于事。且看来日吧,估摸着平这群老臣的疾言之后,便到时候了。”

    应明听完后又转换话头,歪身凑到徐行跟前,“你这一走,我妹妹怎么办?”徐行无奈,他这个未来的大舅子每回见他,都要提起妹妹,让他不知如何回应。他与应疏未曾见过几面,必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应疏心里如何看待这门亲事他不知道,但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无暇顾及身外之事,只将婚姻视作责任。

    “我父母已与你父母商议过,成婚消耗精力,你妹妹如今正在病重,等休养一阵再议。”应明见他仍是这副样子,不得不为妹妹担忧。他与妻子早早因诗会相遇生情,求了父母说了亲,成亲后是恩爱不移。

    而徐润旻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生了一副儒雅温润的面孔,但他知道这个好友一向清冷简居惯了,怕是难给妹妹更多的疼爱。絮叨几轮后,起身告辞。他与徐行不同,他只想安心地在父亲的庇佑之下谋个职位,无愧于心即可。可徐行明显与他道不相同,只是作为朋友,他唯一的支持就是旁观。

    简单收拾了之后,徐行将随从叫了进来。“此去数年,你们兄弟二人,留得一人在家替我照看,若有什么变故,及时知会我。”哪怕再是平淡的人,乍要离家千里,也会不适应。徐行半夜辗转,想到明日便面对未知的路途与州府,难以入眠。

    第二天清晨,徐母不放心地又打点一番,看着挺拔俊逸的孩子,不舍万分,“你留下阅云,只带着览风,我实在担忧。我与你父亲商议后,想着你将迎星和抱月也带着,他们俩功夫不下阅云,路上也好替你护卫。”

    徐行看着眼前两个清秀高挑的青年,点了点头。带着三人,拜别父母后,徐行离开了京城。这一去两年,徐行也未曾预料到,将会遇到改变他一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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