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夏季一天中最舒服的时间段。

    凌晨两点半，散完心返程的塞巴斯蒂安在回家之前，鬼使神差地将摩托车停在了桃源农场外。

    凌晨两点也是塞巴斯蒂安最近总结规律发现的特殊时刻：据他这段时间观察，两点之前他活动的时间和范围都很受限，但一旦过了这个点，身上那种无形的操控力量就会消散。

    说起来，第一次见到昏倒在农场树林深处的斯凯拉也是这个时间。

    或许，两点其实是斯凯拉本人的限制。

    就像童话故事里午夜十二点后，灰姑娘会失去魔法变装的效果，过了凌晨两点，斯凯拉对鹈鹕镇和他的影响也会消失。

    经过一季的打理，原本荒废已久的桃源农场现在看起来已经初具规模。

    农舍前被精心规划出了种植的田地区块，啤酒花、蓝莓、甜瓜、辣椒各种了十八株，此外还有零散的两三株虞美人花、夏季亮片等好几种聚在一起……

    都是应季的作物或花朵。

    月光下，塞巴斯蒂安看着眼前的农田，心里默默计数：斯凯拉多少有点强迫症，开垦的田地每一行种植的作物数都是“六”。

    他环顾四周，确定了农场里池塘的位置，折返回摩托车处取来洒水壶。

    ——认识以来，他一直收到斯凯拉的礼物和问好、示好，塞巴斯蒂安既然没有直接拒绝，就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回报。

    他这晚踏着月色而来，就是有心回报斯凯拉一点什么……

    比如，趁她深夜熟睡的时候，帮她把地浇了。

    这种劳力回报和斯凯拉过往的付出其实不太对等。

    奈何塞巴斯蒂安尝试过的其他回礼方式，统统不可行：

    网购回礼总是一填斯凯拉的地址，电脑就宕机，他把电脑拆开重组了几次都不行，换别的电脑也不行。

    他还试过直接在“星之果实”酒吧购买咖啡、生鱼片、南瓜汤，想寄给斯凯拉时，却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明明平时每家每户屋外的信箱里都能收到信件和随信附上的物品，可鹈鹕镇上并没有邮局。

    亲自人工投递，也是一个办法。那天塞巴斯蒂安也是等到凌晨两点之后，将购买的食物和饮料放进了农舍旁的信箱内。

    然而食物一触到信箱就消失了。

    好在塞巴斯蒂安早已接受了斯凯拉“非普通人类”的设定，尽管食物在他面前凭空消失，他也不会惊讶到失态。

    塞巴斯蒂安面无表情地关好桃源农场的信箱，思索了一秒：如果他现在假装被惊得失声大叫，斯凯拉有可能被吓醒出来查看情况……

    然后和他交心……不是，袒露全部秘密吗？

    塞巴斯蒂安又仔细考虑了一番，决定放弃。虽然他喜欢挑战，但这样贸然乱来也太……不绅士了。他是试图回报但失败，可不能一不小心弄出深夜报复的反效果。

    再好奇斯凯拉的秘密，也该徐徐图之。

    实物的回礼不行，那就再换一种方式吧。

    斯凯拉在鹈鹕镇最爱的应该是她的农场。农场里能帮上忙的地方……还挺多的。

    *

    塞巴斯蒂安拎着灌满水沉甸甸的壶，一路穿行到了离农舍最近的啤酒花田里。

    蹲下来检查作物下方的土壤湿润程度时，他又恍然发现了不对——啤酒花这种多年生攀援草本植物，通常是不能直接穿行的。

    罗宾是木匠，他们家里平日里并不种田，只有德米特里厄斯培育了一小片实验田做研究。

    塞巴斯蒂安也是童年被罗宾带着出去玩时，见过别人农场里刻意留出通行道路地栽种过啤酒花。那时他好奇过原因，而罗宾也特意询问过那家农人后向他解释，所以他一直记到了现在。

    当年母亲耐心温柔解释的语调仿佛犹在耳畔，可他们现今已经疏离很多年了。

    好在现在几乎没有什么知识是他不能通过电脑和网络了解的。

    塞巴斯蒂安微微摇头，试图晃走心底不合时宜冒头的怅惘。他捻起一小撮土，用手指轻轻揉搓感受了一下湿度——

    像刚浇过水一样的湿润。

    塞巴斯蒂安近来有阅读过农作相关的科普书籍，频繁浇水对作物也是有害的。

    可惜了，帮忙浇水这条路也行不通。

    他站起身来，斯凯拉农场里这几大片田，每天浇一遍应该也要耗费不少体力吧。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塞巴斯蒂安看向指间残留的泥土。斯凯拉的田地里并未安放洒水器，他触摸到的泥土，也确实就是刚浇新鲜浇过水的泥土样子——不是皮埃尔商店里售卖的高保湿土壤，他见过德米特里厄斯购买的，和这个并不一样。

    斯凯拉曾经在他面前透露过，她的日常工作顺序是清早起来先看电视，了解天气、运势和菜谱，然后就会先到田里浇水或收获作物。

    但早上浇下去的水，不可能保湿如初到现在。这天也一滴雨都没落过。

    塞巴斯蒂安又一次无功而返，不仅没帮上忙，还多收获了又一个不科学的谜团：斯凯拉农场里的土为什么一直湿润？

    他骑上自己的摩托离开，排气管的正常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喧嚣，好在从桃源农场回家的一路上都是无人居住区。

    *

    塞巴斯蒂安习惯隔一段时间就为自己心爱的摩托车做一次清理维护和换油。

    只是这天第一次在维护时遇到从门口经过的斯凯拉。

    她今早也准时九点出现在地下室里，已经完成过当日的交谈。塞巴斯蒂安原以为她会直接走过，但是斯凯拉满眼惊叹地走近了。

    清理维护摩托车时，他本人通常不会是太干净的状态。

    刚刚动手时很忘我投入，现在塞巴斯蒂安开始怀疑自己此刻脸上会不会蹭有灰尘或是机油……因为他能看到的衣服和裤子上已经有所沾染。

    他想后退，但这大概是特殊节点，因为他不受控制地主动开口，开始向斯凯拉展示他的摩托车，以及他日常的骑车习惯和愿景。

    好在他介绍时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多少能缓解一下塞巴斯蒂安此刻一边有些小得意，一边又矛盾地害羞尴尬着的复杂心情。

    他能自控的时候说起摩托骑行经历也会很兴奋，更别提不受控制的时候。

    万幸，他难得话多不绝的时候，斯凯拉倾听的神色一直都很专注。

    不幸的是，塞巴斯蒂安说到最后，没有深思熟虑就直接提出了希望能找个时间带她兜风的主动邀请。

    这不太好，说完就后悔的他想。

    其实很多人都不太能接受摩托车驶过时排气管轰鸣的声音。比如德米特里厄斯和罗宾就对此颇有微词，仿佛那是一种打扰他们的噪音。

    相比轿车钢铁全包围地保护驾驶人肉身躯壳的安全感，整个人暴露在空气里，尤其是坐在急速行驶的摩托上，毫无疑问，会给人一种过于刺激危险的印象。

    所以……如果……就算斯凯拉断然拒绝或者表达不喜的话，塞巴斯蒂安应该也是可以客观充分地理解的……这没什么大不了。

    他还在心里和因过于主动失言而产生的羞惭缠斗。

    “好啊好啊，我愿意！”斯凯拉积极响应道。

    她眼睛的颜色很浅。浅淡的瞳色一般应该给人淡漠的印象，却被主人笑得太灿烂而弯成月牙的眼形衬出了暖意，只显得热烈真诚。

    说完她似乎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急急补充道：“就是，那个意思，嗯，挺好的。下次一定约。”

    他们之间的氛围，好像陡然有了点变化，变得简直不像两人正站在室外的摩托车前交谈一样坦荡。

    塞巴斯蒂安还没来得及给出相应回应，眼前突然一闪——

    他回到了自己的地下室里。

    *

    大概是这个不受控制的特殊节点已经过去。

    但是塞巴斯蒂安之前从未有过这种经历，是过往的特殊节点和他的日常融合得太好？

    还是这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看着眼前未开机的电脑，漆黑的屏幕上映出他右脸上的一抹暗色痕迹——先前和斯凯拉说话时，他不会就是这样吧？脸上油灰交杂？

    塞巴斯蒂安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

    幸好他动作利落，因为刚换好衣服，地下室的门就从外打开了。

    他不由自主地在电脑桌前落座，看着屏幕自动亮起，手也自发放在了键盘和鼠标上。

    这下不用他扭头去看，也知道是斯凯拉来了。

    斯凯拉在他旁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塞巴斯蒂安能感知到她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其实目光是有温度的，被专注凝视的人都知道。

    塞巴斯蒂安莫名有点庆幸此刻的不由自主，因为让他自己来的话，根本不会表现得像现在一样镇定。

    斯凯拉去床对面的茶几旁坐了，大概是因为那个角度还是能看着他……

    不是塞巴斯蒂安自恋，而是一直能感受到她的眸光。

    “……所以刚刚那个造型，是四心好感度事件限定吗？”

    她应该是正在和“系统”对话。

    四心……好感度？好感？是说……他对她吗？塞巴斯蒂安暗自思忖。

    不知道对方回应了什么，斯凯拉有被挑衅到的样子：“……哇，你有没有审美啊刻板的AI系统？那能叫脸脏？明明是媲美战损妆的绝色！！！”

    “遗憾就是，限定能看见。”她失落地哀声叹气，“一闪而过的限定令人悲伤，今晚难过到没有力气卷农活了，只想瘫着。”

    “说好这是想肝就肝，想瘫就瘫，高自由度的……”

    说是瘫着，塞巴斯蒂安余光瞥到她还是在小板凳上坐得笔直，只是嘴里碎碎念：

    “……不，你不懂，你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程序。”

    “这也不算感情吧，纯属颜控需要看看美色续命。我们女性就是要每天看着那样的……其实现在这样的脸也可以，才有力气讨生活。”

    塞巴斯蒂安霍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