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从她睫毛坠落时,碎成了一地星光。
不知是谁先迈出了那一步,等苏晚意识到时,陆远川的呼吸已经近在咫尺。
那气息里带着淡淡的硝烟味,混合着晨光晒暖的军装布料气息,恍惚间与记忆中的某个雪夜重叠。
那时他浑身是血,却仍用这样温柔的眼神望着她。
陆远川的目光落在她唇上。
他停顿的瞬间像被拉长的胶片,喉结滚动的轨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理智与情感在眼底交锋,最终化作一个克制的低头。
苏晚踮起脚尖。
他的唇比想象中柔软,带着晨风的微凉,小心翼翼地贴上来,像对待易碎的梦境。
她听见他心跳如雷,震着她的胸腔,也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
那个吻很轻。
轻得像蝴蝶停在花瓣上,却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绷得发紧,却又在最后关头克制地留出一寸距离。
就像前世每次险境中,他总记得为她撑起那方安全空间。
孩子们的笑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隔着整个时空。
分开时,苏晚的脸颊已经烧得通红。
陆远川用拇指轻轻抚过她发烫的肌肤,眼底的柔情浓得化不开:“这次,”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换我来追着你跑。”
葡萄叶在风中簌簌作响,阳光透过叶隙,在他们脚下拼出斑驳的光影。
那些光影跳动着,像在书写一个崭新故事的序章。
关于重逢,关于弥补,关于两颗终于敢坦然相爱的心。
木门“吱呀”一声划破了晨间的宁静。
保国抱着蹴鞠从门缝里探出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动:“娘!你们说完悄悄话啦?”
苏晚慌忙转身,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湿润的眼角。
身后传来陆远川沉稳地应答:“就来。”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娘的眼睛红红的,”
保国歪着头,蹴鞠从怀里滚落在地,“像小兔子吃辣椒啦!”
陆睿的目光立刻敏锐地扫过来。
八岁的男孩一眼就发现了父亲军装前襟的深色痕迹,和苏晚湿润的睫毛。
他弯腰捡球的动作顿了顿,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爸。”
这一声唤得又轻又重,带着超乎年龄的警觉。
就算是自己最崇拜的父亲,也不能让苏姨掉眼泪。
这是陆睿小小的坚持。
陆远川蹲下身时,军裤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平视着两个孩子,喉结不自然地滚动:“刚才有粒沙子……”
话没说完,自己先红了耳根。
苏晚急忙蹲下,裙摆扫过地上的蹴鞠。
她拢了拢保国翘起的衣领:“是啊,风太大了。”
声音还带着没散尽的鼻音,却已经弯起了眼睛。
陆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
他看见父亲发红的耳尖,看见苏姨指尖微微地颤抖,最后沉默地把蹴鞠塞进保国怀里。
“那……”
保国突然眼睛一亮,踮起脚模仿吹气的动作,“陆叔叔帮娘呼呼了吗?就像娘上次给我……”
一滴露珠从葡萄叶尖坠落,“啪”地砸在青石板上。
向来沉稳的陆团长突然语塞,在两个孩子纯真的注视下,这位枪林弹雨中都不曾变色的军人,竟手足无措起来:“这个……我……”
苏晚忽然笑出了声。
那笑声清清脆脆的,混着眼角未干的泪光,在晨晖里闪闪发亮。
她揉了揉保国软软的头发:“是啊,陆叔叔吹得可认真了。”
陆远川的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军装前襟那块泪痕,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
阳光突然变得很烫,烫得他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陆睿递来的手帕还带着阳光的味道,苏晚接过时,指尖不经意触到孩子微凉的掌心。
她蹲下身,视线与男孩齐平,看见那双肖似父亲的眼睛里盛满了疑惑。
“谢谢阿睿。”她柔声说,手指轻轻拂过孩子蹙起的眉心,像拂去一片花瓣。
陆睿是被命运遗忘在角落的孩子。
他父亲牺牲的消息传来后,母亲带着半份抚恤金离开了村庄。
亲戚们的热情随着存款数字一起消逝,只剩下七岁的陆睿,在百家饭里数着日子长大。
七岁的陆睿记得母亲改嫁那天的背影,记得馍馍要掰成三顿吃的滋味,记得村里每户门缝里透出的灯光都很暖,却没有一盏属于他。
直到那个下雨天,他遇见了系着碎花围裙的苏晚。
女人蹲下身时,眼里的温柔像极了父亲照片上的模样。
她身后站着三个叽叽喳喳的小家伙,最大的那个正偷偷把半块红糖塞进他手心。
“跟阿姨回家。”
就这一句话,陆睿攥着发皱的衣角想,
原来晒过太阳的被子,是这种味道。
苏晚不曾想到,这个被她收养的烈士遗孤,会是陆远川的儿子。
而此刻站在门口的挺拔身影,正是“死而复生”的陆远川本人。
三年前那场冲突,侦察营长陆远川用三处枪伤换回战友平安撤退。
界河吞没他时,岸上只剩打空的弹匣和半截染血的绷带。
部队搜了六十天,只在下游寻到一顶被子弹洞穿的军帽。
没人知道,百里外的浅滩上,有位老猎人正用草药与阎王抢人。
昏迷三年后,他在某个雨声淅沥的清晨醒来。
萎缩的肌肉像生锈的齿轮,语言能力碎得拼不起完整句子。
可当阳光穿过茅草屋的缝隙,照在那双渐渐清明的眼睛上时。
活过来的不只是铁骨铮铮的军人。
还有跨越生死,也要归来的灵魂。
苏晚挽起袖口时,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在阳光下白得透明。
“中午就在这儿吃。”
她朝陆睿笑了笑,眼尾还残留着未散的红晕。
陆远川解开领口铜扣的动作很轻,喉结在阴影里滚动:“我来帮忙。”
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
转身对儿子说话时,眼底的坚冰早已融化:“带弟弟妹妹玩。”
陆睿牵着妹妹软乎乎的小手,走到门口又回头。
透过门缝,他看见父亲高大的身影在厨房里微微低头,军装后背绷出温柔的弧度。
苏姨系着碎花围裙,腰间的系带随风轻晃,像蝴蝶的翅膀。
砂锅里的骨汤咕嘟作响,姜片在奶白的汤里打着转。
红烧肉的香气弥漫开来时,苏晚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专注地翻动着锅铲,没注意到身后靠近的身影。
“青菜清炒还是蒜蓉?”
温热的呼吸突然拂过耳际。
苏晚手一抖,锅铲碰在铁锅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陆远川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的小油菜还沾着晨露,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像谁的眼泪。
“清炒吧,”她声音轻软,“安安不吃蒜。”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怔住了。
这样自然的对话,仿佛已经说过千百遍。
灶台上的三个锅并排冒着热气,最简单的家常菜里,藏着最绵长的心事。
陆远川的军装袖口沾了面粉,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看着苏晚翻炒的侧脸。
阳光穿过蒸腾的雾气,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最后一盘青菜出锅时,翠绿的菜叶上泛着油光,像极了那年边境线上,他们一起看过的初春新芽。
阳光斜斜地穿过堂屋,六副碗筷在方桌上泛着温润的光。
苏晚端着青瓷盘走出来时,正看见陆远川半跪在桌边。
军装包裹的脊背弯成一道温柔的弧线,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垫着摇晃的桌脚,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开饭啦!”
四个小脑袋应声从里屋钻出来。
二娃像只撒欢的小狗冲到桌前,却在看到红烧肉时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娘,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
大娃牵着安安跟在后面,三双眼睛齐刷刷黏在那碗油光发亮的红烧肉上。
孩子们背着手站得笔直,此起彼伏的吞咽声却出卖了他们。
陆远川接过苏晚手里的汤勺,指尖相触的瞬间带起细小的电流。
他替她拉开木椅的动作很自然,仿佛这个位置本就该属于她:“都坐。”
苏晚望着五个高低错落的脑袋围坐桌前,忽然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悄悄化开了。
她刚夹起一块红烧肉,却见陆远川已经给每个孩子碗里都添了菜,动作熟稔得像是排练过千百遍。
“陆叔叔,”
二娃咬着筷子尖,眼睛亮得像星星,“你明天还来吃饭好不好?”
堂屋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筷子落地的声音。
陆睿的筷子悬在半空,大娃偷偷拽弟弟的衣角。
只有年幼的安安还懵懂地数着米粒,小脸上粘着饭粒。
苏晚的耳尖悄悄红了。
她低头搅动碗里的汤,瓷勺碰着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啊。”
陆远川的声音带着笑意,他又给大娃夹了块肉,目光却越过孩子们,温柔地落在苏晚发红的耳尖上,“只要你们娘答应。”
阳光在饭菜升腾的热气里跳舞,将六个身影晕染成模糊而温暖的剪影。
在这个最平常不过的中午,堂屋里的饭香、笑声和某人温柔的目光,已经拼成了最圆满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