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先按照刘二的法子榨甘蔗,等会儿我会告诉诸位艾家秘方。”
艾从雪眉眼带笑,眼底却没有笑意。
众人点头称是,热火朝天地榨甘蔗,恨不得下一秒就能知道艾从雪口中的秘方。
“刘二,你那家传手艺确实不错啊!”
“刘大哥真是仗义。”
刘二如今俨然成了众人称赞的对象,第一次受那么多夸奖。
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枯瘦的脸上不知是干活热的还是怎的,泛起红晕,露着个大牙道:“应该的,应该的。”
一人扭头时正好瞅见艾从雪,面露疑惑道:“艾娘子拿这石灰干什么?”
“石灰?”
剩下的人听见动静,抬起头张望着。
“难不成要往里面放石灰?还能吃吗?”
艾从雪没有说话,当着几人的面,把半瓢石灰倒进一桶甘蔗汁里:“石灰碱性,蔗汁性酸,二者相互调和,杂质自然沉淀。”
“这是秘方?莫不是诓我们的。”
“没了没了!”离得最近的人扒着桶,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去,大声嚷嚷道。
艾从雪错开位置,其余几人见缝插针,伸长脖子看着那桶甘蔗汁。
“这就是艾家赤糖晶莹剔透的原因。”艾从雪清透的声音在喧哗中响起。
声音并不大,却让众人静了下来。
“当真如此简单?”说话的人宽脸圆鼻头,一张嘴充满了朴实憨厚,“艾娘子不怕我们说出去?”
“说出去?”艾从雪踱步到石灰旁,抓起一把石灰,“诸位签了契书不说,从雪背后的监察司也不是吃干饭的。”
石灰穿过手缝漏进甘蔗汁,被缓缓吞没:“况且……这石灰不过是我掌握的技术中,最简单一环。”
“诸位都是有远见之人,应是不会捡了芝麻丢西瓜。”艾从雪提高声调,锐利的眸子扫过众人。
“如今咱京城糖会第一批成员十数人,都是支柱,刘大哥第一个贡献自家秘方,且当这第一批的组长如何?”
“敢问艾娘子,这组长是什么?”刘二如今以艾从雪马首是瞻,见她提到自己,开口问道。
“你们是京城糖会第一批成员,组长就是管理第一批成员的。”
“当然,其他人也不要丧气,拉来新糖户入会后你们就能管理那些糖户,成为他们的组长。而糖户交的一两银子,也归你们所有。”
艾从雪新取张宣纸,写下字据,利落地盖上手印:“以此为证,若我艾从雪食言,任由诸位处置。”
这一番话下来,众人摩拳擦掌,恨不得多拉几个人过来。
艾从雪看着他们的表情,眼底掠过丝欣喜,渡过前期阶段后,用挣的钱请些工人运作起来,银子金子必会如流水般入账。
本着贪多嚼不烂的原则,艾从雪准备过几日再传授糖户们熬糖的方法,一切安排妥当后,庄图南留在这里监督,她则是回了家。
刚进门就见许巧兰在给赤糖装罐,虽说皱眉撇嘴,脸黑得像炭,手下还是稳稳当当。
“许姐姐,这是怎么了?”艾从雪走近问道,顺手拿起块赤糖,迎着日光验了下成色。
许巧兰见艾从雪过来,想笑又笑不出,扯着嘴角道:“不知哪来的孙子,当着小丫的面,说她是瘸子。”
艾从雪捏紧赤糖,此刻面色也如许巧兰一样了,直到赤糖因温度过高黏在手上,才缓过神。
“许姐姐莫生气,如今这糖坊离了谁都行,就是离不开许姐姐。我等会儿去和小丫聊聊。”
“艾娘子夸张了,小丫的事,让您费心了。”许巧兰接过艾从雪手中的糖放进陶罐,“要我知道是谁,我非撕烂他的嘴。”
“我应当的,许姐姐实打实的为糖坊好,我都是看得见的,那甘蔗钱,糖钱,可不都是许姐姐在弄?”
艾从雪拉住她的手,感慨道:“论做生意,我可是比不上许姐姐的。我顶多算是个手艺人。”
“是艾娘子给了我一个机会,不然我这副样子,只能零零散散卖些糖维持生活,哪有现在的情形。”许巧兰心口一热,怒气被认可冲淡许多
“眼下还有一活,许姐姐要不要试试?”艾从雪适时抛出自己原本的目的。
“何事?”
“京城糖会的总簿。”
许巧兰的数术天赋可不能埋没,艾氏糖坊的小账算不了什么,这糖会是真需要许巧兰。
“京城糖会?”
“是我刚成立的,联合糖商的商会,这几天就在忙这呢。”艾从雪解释道。
许巧兰想起前几日艾从雪说要买地:“艾娘子当真是雷厉风行,不过我许巧兰也不是个磨蹭的,艾娘子认可我,我就试试!”
“许姐姐答应就好,我还怕你不同意呢。”艾从雪莞尔一笑,微微颔首道:“那我先去看看小丫。”
“小丫的事,还请艾娘子多劳心,我这就把钥匙给你。”
小丫此刻正坐着个小板凳在院子读书,板凳是许巧兰亲手做的,书是庄图南给她买的。
“小丫又在看书啊。”艾从雪目光柔和,笑着说道。
“艾娘子!”小丫抬起头,眼睛又大又圆,亮亮的。
“可是从书上发现什么好东西?”艾从雪蹲下,靠着她问道。
“我找到图南姐姐的名字了!”小丫快速翻过几页,手指着书上一处。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小丫摇摇头,两个小辫一晃一晃的:“不知道。但我也想要这样的名字。”
艾从雪摸摸小丫的头,仿佛看到了之前的自己:“等你完全理解了书中的意思后,就给自己起一个怎么样?”
小丫握紧拳头,语气昂扬:“我要起个最好的名字!”
“起个天上地下,最最厉害的名字!那小丫想不想跟着李娘子学习?”
“想!李娘子像菩萨一样!”
孩童的话里带着纯真,只是这菩萨当真是菩萨吗?艾从雪想起她似是而非的话语。
“那你先等一等,过几天送你去好不好?”
“好!”小丫激动的跳了起来,艾从雪连忙扶住她,生怕她摔倒。
艾从雪揪着小丫的辫子,抬头看向天边,神情严肃。
红日饱满圆润如坟,吊在天上。
她一身白衣似雪,站在檐下。
“这位娘子,大人已经回府。”
“可否带路?”艾从雪拿出玄序的令牌,眼神掠过监察司高耸的青墙——如狱中围栏,遮云蔽日。
“就在监察司后头。”
艾从雪颔首致谢,缓步走向玄府。
“你来此何事?”玄序语气一如既往地冷冽。
“无事就不能来寻大人了吗?”艾从雪轻笑一声,挑眉看向玄序。
玄序不置可否,放下手中的狼毫笔:“自是可以。”
艾从雪指尖轻抚书案,目光掠过玄序身后墨色屏风,唇角微扬:“大人可认识……周清?”
人如其名,这屋中一切都暗沉沉的,艾从雪为在糖户面前显得可靠,特意换的一身白衣,倒成唯一的亮色。
玄序抬眼望向艾从雪,像是要把她盯出一个洞:“你从哪知道的这个名字。”
“秘密。”艾从雪俯身,手指抵唇在玄序耳畔轻语。
玄序眉眼低垂,肌肉不自觉绷紧:“离李迎秋远点,她不好惹。”
“大人跟踪我。”艾从雪沉声询问,侧首瞥向玄序,语气却并无任何意外。
“李迎秋背后是皇后。”玄序喉结滚动,沉声道。
“我自然知道。”艾从雪直起身,手指轻弹书案上的香炉,“她来找我恐怕有玄序大人您的原因吧。或许,我能帮您?”
玄序深吸一口气,说道:“四年前,周才良受贿伏诛,满门抄斩,周清乃其子嗣。”
艾从雪点头,毫不客气地坐上书案:“所以此后边疆再无人能挡胡族铁骑。”
“是圣上的意思。”看着艾从雪的背影,玄序起身走到她面前,解释道。
“周清已经死了?”艾从雪不信,若是已死,那李迎秋为何偏偏询问她这。
她盯着玄序眉眼旁的红痣,抬眸问道:“周清多大年纪?”
“不知。”玄序轻哼一声,并不想多说,“当年行刑的是孙群。”
又是孙群,艾从雪眉头紧皱:“如今我上了大人这条船,还能下去吗?”
玄序拿起桌上写满字迹的纸,放在烛台,任由火舌将它吞噬:“只能淹死。”
艾从雪长睫轻颤,喃喃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周将军确实有罪,只是不该那时候死。赵启急了。”纸张化为灰烬,玄序声音低沉。
艾从雪手撑桌面,扬起下巴看着玄序——风姿俊秀,眉目艳丽。
“大人直呼圣上名讳,可是死罪。”
“我不该这时候死。”玄序垂眸与她对视,眼里的情绪艾从雪看不透,“你已经陷进来,出不去了。”
“孙元?孙群?”艾从雪低声轻语,“家破之仇不能不报。”
“你和李迎秋?都是因为这吗?”艾从雪眉眼低垂,忽地抬头道,“周清你当真不识?”
“不识,四年前我不过刚入仕。如何见到这人?”
“你为何认识李迎秋?”
“孙群未婚妻,皇后的得力干将。”
“皇后手那么长?用自己心腹拉拢孙群?”
“却被孙群退婚。”
“孙群知道什么?”
“不知。”
“你知道什么?”
“皇后手可遮天。”
“那我可要抛弃你抱她的大腿了。”
玄序碧绿眸子如狼一样看向艾从雪:“那你走不出这监察司。”
“被大人囚禁吗?大人好雅兴。”艾从雪若无其事调笑道。
玄序透过香炉飘烟模糊地看清她的眉眼,终于从中捕捉到一丝慌乱。
“人之常情。”他薄唇轻启,吐出几个暧昧字眼。
“你什么时候会死?”艾从雪与玄序对视,二人仿佛隔着万重纱,让人琢磨不透。
“明天,或者明年,亦或是真正该死的时候。”玄序缓缓说出这句话。
艾从雪站起身,走近玄序,笑出声:“大人可真是有意思。只是,我要送小丫去皇后那。”
“皇后于我有恩,我只是想知道答案。”玄序垂眸,手不自觉隔着衣物触碰心口的玉坠。
艾从雪盯着那处,忽地靠近,鼻息打在玄序脖颈:“皇上皇后二人于华朝所有人都有恩,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玄序嗤笑一声:“倒不必这样恭维。”
“不是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如父子。”艾从雪再次试探,伸手压住玄序肩膀,旋身,将他按在书案上。
低头道:“难道玄大人不是臣子吗?”
玄序并无反抗之意,听到这句话却握手成拳,挣脱艾从雪,手上青筋暴起:“不是。”
艾从雪单手抱臂,手指轻敲手肘,挑眉道:“民女先行告退,想来小丫若是入宫,大人的愿望不久就会实现。”
玄序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唯一的亮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