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海棠小筑外落花纷飞。沈若芙身着素衣,缓步行过青石小径。
她生得极美,眉似远山含黛,肤若凝脂胜雪,即便此刻微蹙着眉,眼波含忧,那绝色姿容仍让满园春色黯然失色。
自夫君离世后,沈若芙便携幼女阿沅归宁,寄居沈家已有七年。沈家世代簪缨,最重礼法规矩,她这归宗寡妇的身份,在府中自是处处受制。因而平日她只在僻静的海棠小筑深居,鲜少踏出院门。
今日破例外出,却是为着阿沅入宫伴读一事。
新帝登基以来,后宫虚位以待。各世家蠢蠢欲动,皆欲送女入宫争宠。偏生这位新帝手段雷霆,并非朝臣所能左右的弱主。面对朝臣们“广纳嫔妃,开枝散叶”的频频进谏,新帝不胜其烦,一怒之下,贬黜了诸多官员。经此一遭,朝堂上下再也不敢轻易提选秀之事。
世家遂另谋他法,将主意打到了十岁的朝华公主身上。若能得公主青睐,选为伴读,自是多了面圣良机。
沈家亦不甘落后。然府中待字闺中的姑娘虽众,年岁相当、品貌出众者,唯阿沅一人而已。
十三岁的阿沅,恰如初绽的粉荷,能沾御池之露,又未及笄之年,免了攀附之嫌。
可笑那请命的折子递上去了,公主那头也点了头,沈若芙这个做娘亲的,反倒成了最后一个知晓的人。满府上下,竟无一人来问过她半句——可舍得将女儿送入那深宫禁苑?仿佛都认定了,她该欢天喜地叩谢天恩才是。
沈若芙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不由加快步履。不多时,便来到老夫人所居的松鹤堂。
老太太喜静,院中除了几个洒扫仆妇,丫鬟都不见几个。管事嬷嬷周氏入内通禀后,方引着沈若芙进去。
檀香氤氲中,老夫人拨弄着迦南佛珠,发出细碎声响。
沈若芙敛衽施礼,恭敬道:“孙女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心知她是为了女儿进宫一事而来,叹了口气:“芙丫头,你素来是个聪明人,怎么到这事上就拎不清?沅姐儿聪慧伶俐,能入宫伴读,阖府谁不道声造化?”
沈若芙站直身子,恳切道:“祖母明鉴,沅儿心脉素来孱弱,这些年虽调理得宜,但终究是虚症难除,情绪稍有波动,便极易导致旧疾复发……”
老夫人脸色一沉,手中的佛珠重重一顿:“青天白日的咒亲女!阿沅健健康康,分明是个有福之人,你这当娘的怎能说出这般不吉利的话?”
“祖母,沅儿的身子我最清楚。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拦着她?”沈若芙顿了顿,垂下眼,轻声问,“三房的婉姐儿虽小沅儿一岁,但胜在性子稳重,祖母何不让婉姐儿一试?”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停下,浑浊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失望。
她缓缓抬眸,目光幽深,语气中带着几分痛心:“芙丫头,你自幼便是我最疼爱的孙女,聪明伶俐,行事周全。可自你守寡后,行事愈发偏激,一次次令我寒心——先是执意归宗,坏了沈家百年清誉;如今沅姐儿得此良机,你不但不思回报家族,反倒……”
话到此处,老夫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旁的嬷嬷连忙递上参茶。待气息稍平,她才继续道:“你可知为了让你归宗,老身顶着多大压力?如今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沈若芙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自然明白老夫人的恩情——这方栖身之所,是她母女最后的容身之地。
可这份恩情,岂能用沅儿的性命来偿还?她的阿沅才十三岁啊,身子又弱,怎能入那吃人的深宫?沈家既然自诩百年清誉,为何还要行这攀附之事!
见她不语,老夫人语重心长道:“芙丫头,你可曾想过,氏族如林,老树为新树遮风挡雨,新树成长后,亦当反哺,方能绵延家族,生生不息……你这般任性,可曾为家族前程思量过半分?”
话已至此,沈若芙心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只能退而求其次。
“祖母,我愿让阿沅进宫。”
她妥协了,轻声说道,“只是阿沅自幼体弱,我实在放心不下,恳请祖母开恩,允我随行照料。”
“荒唐!”老夫人面上慈和之色尽褪,眉头紧蹙,“沅姐儿入宫伴读是天大的福分,哪有你一个孀居之人随行的道理?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沈若芙缓缓跪下,仰面说道:“祖母明鉴,阿沅自襁褓之中便未离我左右。此番进了宫,往后每逢初一十五方能相见,我实在难以承受这骨肉分离之苦。”
她秋水般的眼睛映着泪光,声音哽咽,“祖母可还记得,孙女幼时与您同吃同睡,出嫁前夜,您握着我的手落泪不舍……如今阿沅要入宫,孙女这颗心,又何尝不是如刀割一般?求祖母成全!”
触及到她哀切的目光,老夫人的心微微一颤。
毕竟是自己最偏爱的孙女,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疙瘩啊……
她叹了口气,语气稍缓:“新帝后宫若容得下闲人,各家又何必往朝华身边塞人?你当宫里是咱们沈家后院不成?”
“孙女不敢奢求长留宫中,”沈若芙见老夫人神色松动,趁势说道,“只求后日能随行进宫,亲眼看看阿沅日后的居所,略解牵挂之苦。深宫禁严,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孙女实在放心不下……”
“够了!”老夫人手中佛珠重重一顿,“休要说不吉利的话。”
沈若芙下拜:“孙女失言。只是求老夫人看在阿沅年幼的份上,全了我这份心吧!”
“罢了。”老夫人闭目长叹,“后日你便随行进宫,只此一次。”
沈若芙松了口气:“谢祖母慈悲成全。”
暮色初临时分,沈若芙回到海棠小筑。
阿沅小小的身影立在廊下,正翘首以盼。
瞧见母亲的瞬间,阿沅眼眸骤亮,欢快地飞奔而来,一头扎进她的怀抱,娇声嗔道:“母亲,您可算回来了,阿沅都等急啦!”
沈若芙心中一片柔软,抬手轻轻抚上阿沅的发顶,柔声道:“后日,娘陪你一道进宫。”
阿沅闻言,先是一怔,紧接着,眼眶微微泛红,心底暖烘烘的。这些年,母亲深居简出,除了带自己出过一趟远门去寻医问药,几乎足不出户。如今为了自己,母亲竟要踏出沈府,这份担忧与疼爱,阿沅又怎会不知?
她双臂用力,紧紧抱住母亲,声音带着几分撒娇与依赖:“娘,我……我今晚要跟您一块儿睡!”
沈若芙无奈地笑了笑,眼中满是宠溺,应道:“好,都依你。”
别家十三岁的姑娘,许是被悉心教养,早已能独当一面,操持家务、应对人情世故。可她的阿沅,却连发髻都要赖着娘亲梳理,还总爱钻进娘亲的被窝……
这般天真的人儿,怎禁得起深宫风雨磋磨?
……
是夜,夜深人静。
将女儿哄熟睡后,沈若芙轻轻抽出被攥住的衣袖,俯身为阿沅掖好被角,这才悄然起身,来到梳妆台前坐下。
更漏滴答,在这静谧的夜里,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尖。
“夏蝶。”她突然低声唤道。
“奴婢在。”
沈若芙微微眯起眼,望着镜中自己晦暗不明的面容:“那年我在临川郡所得的那枚玉佩,你可还记得?去替我寻来。”
夏蝶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捧来一个锦囊。
沈若芙解开系带,一枚莹润如脂的玉佩滑落掌心。
玉佩上蟠龙栩栩如生,龙鳞间暗刻着一个“稷”字。沈若芙指腹缓缓抚过那凌厉的刻痕,思绪不由飘远……
五年前,她带着阿沅从洛平郡求医归来,返京途中行至芦苇荡时,忽见水中浮沉着个重伤少年。
那孩子不过十六左右的年纪,胸口中箭浸透半身血衣,苍白手指仍死死扣着苇杆,强撑着一口气。沈若芙心中不忍,便将少年捞上了船。
几副汤药灌下去,少年在生死间挣了三日才睁开眼,望见沈若芙的刹那,目光落在她脸上便再未移开。
此后养伤的日子,少年总用湿漉漉的眼神追着她。明明生得剑眉星目,偏要学阿沅撒娇讨药喝,一声声“阿姐”唤得她心软。
为免节外生枝,她并未透露真实姓名,只道自己丧夫寡居,携幼女赴京投亲。少年也不多问,只一口一个“阿姐”唤得热络,黏在她身边。
沈若芙瞧他重伤初愈,又年纪尚小,只当是对救命恩人生出的雏鸟之情,便也由着他。
未料变故突生。船至临川郡那夜,数十黑衣人踏着月色袭来。少年执剑挡在她舱门前,拼死迎敌。待最后一个刺客坠江,他将一枚玉佩塞进她掌心,约她下月十五至京中醉仙楼相见,便独自一人离去了。
少年走后,沈若芙细观玉佩,见其上龙纹盘踞,鳞爪飞扬,竟是皇室御用之物。她心中大震,方知自己无意间救下的竟是一位皇子。
彼时,七岁的阿沅正受心疾煎熬,她携女求医,虽远离京城,却也深知朝中风波诡谲,储位之争已至剑拔弩张之势。
天家无情,兄弟阋墙、父子相残皆是寻常。她无意卷入这纷争,因此回京后一次都未曾踏足醉仙楼,只当从未救过此人。
这些年来,她虽身处后宅,却也听闻宫中夺嫡惨烈。二十余位皇子皇女,明争暗斗,血流成河,唯新帝与其胞妹朝华公主,得以全身而退。
而这位新帝,表字承稷。
沈若芙指尖轻轻抚过玉佩上那个清晰的“稷”字,心中猜测,自己当初所遇的,恐怕正是这位初登大宝的新帝……
“小姐,已是子时三刻了。”身后夏蝶轻声提醒,“您该歇息了。”
夏蝶的轻唤拉回思绪,沈若芙这才发觉掌心玉佩已被焐得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