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晨曦微露,晨雾还未完全散去,沈若芙已带着阿沅坐上马车,朝着皇宫驶去。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沈若芙掀开车帘,目光透过那层朦胧的雾气,望向远处高耸巍峨的宫墙。
阿沅也在往外看,数飞檐上的脊兽。数得无聊了,她便扑到母亲怀里撒娇:“娘亲今日好香,是阿沅喜欢的味道!”
沈若芙露出一抹温柔笑意,轻声说道:“沅儿忘了?这是你幼年病时,娘为你调的振灵香。后来你大安,这香便收起来了。”
阿沅眨着杏眼:“那娘亲今日怎么又翻出来啦?”
“娘给公主准备了香囊。”沈若芙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香囊上绣的花纹。
这香方她本已多年未用,只是想起当初少年曾夸过此香,还曾向她讨要过——那时她随口婉拒了,如今时移世易,她有求于人,思前想后,这才重新调制了一份带进宫来。
她不是没动过让阿沅借当年救驾之事求恩的念头。可细细思量,若新帝因她当年失约而心存芥蒂,自己当面陈情尚可随机应变,阿沅毕竟年幼,若在御前言语不当,非但求不到恩典,反倒可能惹恼了新帝。思及此,她只得无奈将这个打算按下了。
不多时,宫门到了。
朱漆宫门缓缓开启,两名身着绛色宫装的嬷嬷上前,引着沈若芙与阿沅入内。
此番入宫,老夫人原要同行,偏昨夜染了风寒,晨起时头晕目眩,只得作罢。按旧例本该另择宗妇陪同,然新帝登基后整顿宫规,昨日尚宫局特意传谕:入宫人员名录既定,不得擅改。老夫人无奈,只得让沈若芙携阿沅二人入宫。
沈若芙牵着阿沅,随引路宫人穿过重重宫阙。
晨光熹微,映着她未施粉黛的容颜,倒比阶前初绽的玉兰更显清丽脱俗。
穿过几道回廊,绕过几座殿宇,母女二人终于来到了太皇太后的寝宫。宫门前,几名宫女垂手而立,见她们到来,微微欠身行礼。
“太皇太后晨起刚用过参汤,此刻正在喂鹦哥呢。”掌事嬷嬷出来说。
这位太皇太后,乃是新帝的皇祖母,年近古稀,已历经三朝风雨。新帝登基后,为整顿后宫,将先帝妃嫔全都遣去了骊山行宫,大大小小的皇子皇女,也是贬的贬,杀的杀,清得一干二净。如今这偌大的后宫,便由她一人掌管,把握着后宫的大小事宜。
稍待片刻,母女二人得到通传。
入得殿内,悠悠檀香扑面而来。
“臣女沈氏若芙,携小女阿沅,叩请太皇太后万安。”沈若芙跪在五蝠捧寿织金毯上行礼,阿沅也有样学样,乖巧地跟着母亲叩首。
太皇太后半倚在金丝软枕上,满头银发整齐地梳成发髻,面容和蔼,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的慈祥老妇。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太皇太后抬了抬手,目光温和地落在沈若芙身上,“听说你祖母染了风寒,可好些了?”
沈若芙恭敬答道:“谢太后垂询,祖母已服了药,只是年事已高,大夫说要静养些时日。”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岁月不饶人啊……你回去替哀家带句话,让她好生将养。”
“臣女谨记,定当转达。”沈若芙双手呈上檀木匣,“这是臣女手抄的《妙法莲华经》,愿为太后祈福增寿。”
太皇太后示意宫女接过经匣,温声道:“有心了。”
“臣女不敢当。”沈若芙福身一礼,待宫女搬来绣凳,才侧身坐下。阿沅则乖巧地站在母亲身旁。
太皇太后目光悠悠,细细打量着沈若芙的面容。眼前这寡居妇人,虽一身素服,不施粉黛,可一举一动间,却似挟着江南的氤氲之气,连鬓角的几缕碎发,都透着一股水润的灵气,让人移不开眼。
这般绝色的姿容,却愿为亡夫终身守节,倒是个守得住心的。
太皇太后轻轻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将目光移到一旁阿沅面上。便见她杏眼琼鼻,虽年纪尚小,却已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那双清澈的眸子不闪不避,倒显出几分难得的端庄。
“好个标致的孩子。”太皇太后满意地颔首,这般容貌,若再养上两年,未必不能入得皇帝的眼。
阿沅立即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谢太皇太后夸奖。”声音清脆,礼仪周全。
沈若芙也连忙福身:“小女粗笨,承蒙太皇太后垂青。”
太皇太后笑笑,招手唤来一名宫女,道:“带沅姐儿去公主那边吧。”
阿沅望了母亲一眼,虽是不舍,却还是绽出个乖巧的笑容,跟着宫女缓步离去。
沈若芙只觉心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一时强颜欢笑都难,只能这么僵着目送女儿离去。
太皇太后拨弄着佛珠,目光在母女二人之间流转,意味深长道:“朝华最是乖巧伶俐,若是她来哀家这儿请安,你便能亲眼见着她们相处的情形,那孩子待人最是亲和,你回去也好安心。”
沈若芙心头一凛,这话分明是在说朝华公主连基本的晨昏定省都怠慢了,与太皇太后有嫌隙。阿沅若跟着这样不知礼数的主子……
她强压下心中忧虑,恭敬道:“公主天家贵女,气度非凡。阿沅能随侍左右,是臣女一家莫大的福分。”
“哀家瞧着沅姐儿是个有造化的。”太皇太后意有所指,“说不定将来比你想象的更有出息。”
沈若芙听出话中拉拢之意,只得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太皇太后这般抬爱,臣女实在惶恐。只是阿沅年纪尚小,怕是……”
“年纪小才好,正可好好教导。”太皇太后慢悠悠地说着,“哀家瞧着,沅姐儿是个孝顺的,你这个当娘的多费些心思,将来必有福报。”
沈若芙立即会意,说道:“臣女定当日夜教导她,要时刻谨记太皇太后的慈心照拂,永怀感恩之心。”
太皇太后笑笑:“你是个明白人,哀家也就放心了。”
又略略聊了几句后,太皇太后面露倦色,缓缓说道:“沅姐儿留在宫里,你尽可安心。时辰不早,哀家便不留你了。”
进宫至今都未见到皇帝一面,沈若芙心中难免失望。但此时太皇太后已开口逐客,她也只得起身,恭敬行礼道:“臣女告退,愿太皇太后凤体康健,福寿绵长。”
跨出慈宁宫时,日头已爬上飞檐脊兽的琉璃角,洒下一片金辉。
领路宫女在前引路,沈若芙步履轻缓地跟在后面,面上淡然自若,心中却思绪翻涌。
此番入宫非但未能面圣,连公主都未见着,更别提送出那精心准备的香囊了……该如何是好?
正思索间,沈若芙忽见前方御花园入口处有几名太监肃立,神情恭谨,不远处还停着皇帝的仪仗,黄罗伞盖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她眸光微闪,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跟着宫女又行了片刻后,她咬咬牙,终是下定了决心。
“呀!”她轻呼一声,身子顺势往旁边一歪。
宫女闻声,连忙伸手扶住她,关切道:“沈姑娘,您没事吧?”
沈若芙蹙眉,面露痛色,低声道:“应是扭到了,疼得厉害。”话音未落,身子又是一晃,伸手紧紧攥住宫女的衣袖,一副疼得站不起来的模样。
宫女见状,急道:“您且在此稍候,奴婢这就去禀告太皇太后,求赐轿子送您出宫。”
沈若芙咬着唇,声音微颤:“那……那便有劳了。”她一手扶着石栏,一手轻轻按在脚踝上,仿佛疼痛难忍,连站直身子都显得吃力。
待宫女匆匆离去,沈若芙立刻直起身,抓紧时间折返,朝着之前路过的御花园方向快步走去。
行至御花园入口处,沈若芙驻足整了整衣襟,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心绪强压下去,待面上恢复从容之色,这才缓步上前。
“这位公公,”她对着为首的太监福了福身,“方才我路过此处,捡到一块玉佩,瞧着贵重,不知可是哪位贵人所遗?”
那太监正是御前总管常乐。他抬眼细看,只见眼前女子虽梳着妇人发髻,却难掩倾城之姿,心中不禁泛起嘀咕:主子前些日子刚把六宫嫔妃都遣去了行宫,这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复又想到,今日似乎有沈家人入宫觐见太皇太后,看这年龄以及姿容,莫不是那位归宗的沈氏?
他一边想着,一边接过玉佩,随意一看,顿时神色微变——这分明是主子当年还是皇子时的贴身之物!那蟠龙纹样,那“稷”字刻痕,他再熟悉不过。
常乐强压下心中惊涛,面上丝毫不显,只是微微一笑,恭敬道:“贵人请随奴才到凉亭稍候,奴才这就去禀报此事。”
“有劳公公了。”
沈若芙随常乐步入御花园。常乐将她安置在凉亭中,又留下两名小太监看顾,自己则带着玉佩匆匆赶去见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