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落款,也没有钤印,美人图上的女子迎风而舞,红衣蹁跹,彩霞映照,云雾袅袅,像是弥漫着仙气。
“这画有何不妥?”
见温祈默不作声地盯着画看了许久,谢迎跟着把注意力移过去,视线上下一扫,颇有些挑剔地评价:“线条稀松,技巧拙劣,毫无灵性,不堪入目。”
光看这画的用纸和笔触,就知道必不可能出自名家之手,难登大雅之堂,但倒也不至于像他说的这样不堪入目。
至少美人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
但温祈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触他霉头。
她稍稍垫起脚观察着画卷顶端垂下的半截系带,半晌后侧身面向谢迎。
“恕民女冒昧,侯爷身量高,此处又无他人,还劳烦侯爷帮忙,将这美人图从墙上取下来。”
或许是她的态度过于温顺。
谢迎将画交给她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使唤了。
什么此处无他人。
影卫就守在外面,他抬手就能喊进来……不对,自己堂堂厉阍侯,为何就认定了偏要给她帮忙?!
谢迎自己把自己气得够呛,脸色便骤然阴沉下来,再看温祈正低头沉迷看画没有半点表示,颇为不虞地冷哼一声,转身震袖而去。
在经过朱县令死状凄惨的尸体时,步子又戛然而止,回头恶声恶气地开口发问:“还没查完?还要待多久!”
温祈后知后觉抬头,一脸茫然地迎上他暴躁的目光,迟疑着眨了眨眼:“尸验完了,侯爷要是嫌碍眼的话,可差人……”
还没说完,便被阴阳怪气地打断了。
“死了人的屋子,你也不嫌晦气。还有那幅画,是刷了浆糊吗,抓在手里便不兴放下,还是说你也想讨一张美人图?”
温祈反应过来他在找不痛快,心里痛骂着狗谢迎。
脸上带着比菩萨还普度众生的微笑。
“侯爷慧眼,这美人图确有古怪。您看这绞断的系带,断口处沾着血。”
“想必与凶手有关。”
画中美人名为关玖儿,据老鸨丽娘所说,是揽月楼三年前病故的红牌。
她扶了扶鬓角上艳红色的花簪,做贼似地飞快瞥了眼杵在屋外的谢迎,扯过温祈的手,眼神闪烁,刻意压低声音,语调中似有愧疚。
“阿愿姑娘,我还没收你的身契,你便算不得揽月阁的姑娘,偏生叫你被卷入了这桩祸事。谢侯爷为人……”她痛心疾首地叹气,“若是因此害了你性命,丽娘我可要后悔内疚一辈子的。”
温祈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没应她的话。
“此事不必介怀。”
她轻描淡写地把话题拉回来:“只是我有一事不解,关玖儿既已病逝三年,这幅绘有她的美人图,又为何会挂在漪澜姑娘屋内?”
当今皇帝沉迷修仙问道,上行下效,民间鬼神之说也跟着蔚然成风。纵使不忌讳这些,挂一幅已故之人的画像,也未免太过不详。
“这……”丽娘被她问住了,表情凝滞一瞬,语气迟疑地猜测着,“兴许是为了缅怀……”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也觉得这话着实没什么说服力。
“姑娘间的心事,我又如何得知呢,倒不如等漪澜醒了你自去问她。总归是幅美人图罢了,美人图又杀不得人,问这些做什么。”
丽娘尬笑两声,下意识地再度抬手扶了扶花簪,眼神一转又落到谢迎那边,如梦初醒地嚷嚷起来:“哎呀,怎生如此无理,让侯爷站在门外待了这么久!”
她一边说着,一边张罗着起身,脚下却是相当诚实地半点也不敢靠近。
温祈听出了她的逐客之意,若有所思地瞥了瞥她的花簪。
“这朵牡丹开得着实好看,只是花瓣过厚,放鬓角未免重了些,簪在脑后倒是正好。”
“哈,阿愿姑娘说得正是。”丽娘稍显敷衍地点头,抬手将花簪取下来收于袖中,随即又忧心忡忡地开口,“出了这等命案,我这揽月楼怕是开不下去了。”
“放心,所谓福祸相依,恩怨有报。便是为了我这条小命……”温祈宽慰颔首,清亮的杏眼中漾开笑意。
“也定是要让真凶伏法,为逝者伸冤的。”
丽娘在隐瞒什么,但应当与此次命案无关,系统也没有提示。
至于其他人,县衙的捕快早就押回去审了,揽月楼也被勒令封停,外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对着贴上封条的大门指指点点。
县丞李涛正吩咐手下把朱县令的尸身抬走,听到嘈杂的动静,从窗口探头往下瞧,登时两眼一黑。
“人呢?!快快快!赶紧把这群刁民轰走!一会儿冲撞了朱大人的尸首!”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又用更大的声音补充,“再冲撞了侯爷!”
荣获与尸体相提并论甚至更深一筹的资格,谢迎眼皮猛地一跳,长平县这鬼地方当真与他犯冲,打进城的第一天起就没气顺过!
温祈怡然自得地跟在旁边,没有半点命悬一线的自觉,看他吃瘪,内心笑得想死,见他没当场发脾气把人攮出去,还稍微有些失望。
李涛显然也察觉到自己方才言语上的无状,后背一凉,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拧头正对上谢迎似笑非笑的表情,瞬间腿就软了,两只膝盖咚地砸在地上。
“侯侯侯……侯爷,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小人实在是……”
眼见着他眼神越来越幽深阴鸷,李涛喉头一滚,又开始磕头如捣蒜:“侯爷大人有大量,饶小人一条贱命!”
磕了半晌没听到动静,再心惊胆战地抬眼一觑,才发现谢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连温祈都没了影子。
外面看热闹的人多,但都忌讳着捕快不敢凑得太近,更何况谢迎看起来比官差还要不好惹,哪怕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没人自找不痛快。
反倒是温祈。
风月之地,女子,衣着狼狈,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个贵人。
坊市间流传最广的,便是这种暧昧戏码。
若有似无的审度视线落在身上,温祈做娱记早就习惯了这些,自然也没错过周围涌来的窃窃私语。
有些编排着实露骨,谢迎断断续续地听到一点,只觉得脏了耳朵,拧着眉头循声望去,面色一沉刚准备厉声呵斥,还没来及开口,只觉得左边袖摆陡然一坠。
一双手小心翼翼伸过来,试探着用指尖地攥住半截袖口,没等到什么反应,便似得了默许般,得寸进尺地攀上他的小臂。
温软的触感隔着布料袭来,谢迎冷不丁麻了半边身子,蓦然转头,一脸难以置信地垂眼瞪过去。
目光直直地撞进一双水盈盈的眼睛。
“侯爷。”清懒温软的声音抢在他开口前响起,因为刻意放轻缓的语调,听起来莫名有些缱绻。
温祈余光瞥见他泛红一瞬的耳尖,兴致盎然地眨了眨眼,唇角抑制不住地漾开明媚笑容:“侯爷怎么不走了?在路上发什么愣呢?还是说这闲言碎语实在有趣,比话本还要扣人心弦?”
谢迎听出了她毫不掩饰的戏谑之意,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半晌,突然冷嗤一声,抬手撇开她。
“莫碰本侯。”他垂目低眸,慢条斯理地捋顺袖摆上的褶皱,“一股子尸臭味,着实污秽。”
冷冰冰的话语落下,温祈微微愣怔,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似有些不解地看向他:“怎么会,我用湿帕……”
“收起你那套做派。”谢迎打断她,笑意凉薄地从袖中勾出一只精巧荷包。
玫紫色的穗子在他指腹缠绕一圈,垂坠下来小半,搭在冷白如玉的指尖轻晃。
“莫不是知晓破案无望,干脆剑走偏锋,赌本侯会怜香惜玉的一丝可能?阿愿姑娘。”
最后四个字滚过他唇齿间,说不出的缠绵旖旎,偏偏在温祈听来,只觉得毛骨悚然,说不出的冷意。
谢迎全然看穿她的心虚与愕然,顿觉无趣至极,扬手将荷包抛还给她。
“你还有两天并六个时辰。”
他毫无波澜地落下一句警告,又恢复了原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坦然地再度向前走去。
温祈没再跟上去,停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她捏了捏荷包,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轻微摇曳的流苏坠子。
荷包却是货真价实的京中造物。
他起疑了。
温祈要的就是他起疑。
一个歌伎,哪怕真能破案,也不足以留在他身边,更不可能获得他的信任。
她装作没看到人群里一晃而过的影卫,敛目低眉,转身往谢迎相反的方向走去。
温祈打算先找个客栈沐浴休憩,毕竟这一上午又是受伤又是验尸,也无怪于谢迎嫌恶。
捕快审人没这么快结束,县丞李涛又是个油盐不进的滚刀肉,哪怕能扯上侯爷的大旗,想要从他那里套到消息,也是难于登天。
她晃晃悠悠地逆着人群走,偶尔瞥两眼雕栏画栋的揽月楼,心底隐隐有了些猜想。只不过今天的今日传闻次数只剩下最后一次,还是省着用比较好。
待到她进了客栈房间,整个人浸到热腾腾的浴桶里,雾气缭绕间,水波荡漾着没过她的肩颈。
思路逐渐明晰,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再度回到朱县令身死的雅间里。
那幅画。
脑海中一片灰白的场景里,有唯一一抹亮色,飘飘忽忽地坠在画轴的系带上,像一滴摇摇欲坠的血。
那滴血陡然落下来,啪嗒一声溅在地上,然后血色迅速向周围铺开,晕染过地上朱县令的尸首,越过揽月楼的高墙和无声喧闹的人群,直至京郊外那片尸横遍野的乱葬岗。
她冷眼看着另一个自己,掀开腐肉烂骨,满身血污地从尸堆里爬出来。
泠然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于耳边炸响。
——“一股子尸臭味,着实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