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知跪在冰凉的青砖上,膝盖传来阵阵刺痛。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梁间回荡:“......特赐婚于枢密使萧既白......”
她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忽然明白了今日被召至前厅的缘由,原来是她那位金尊玉贵的嫡姐不愿下嫁,这才想起偏院里还养着她这个“灾星”。
余光里,她看见父亲额角渗出的汗珠,正顺着他那张肥腻的脸颊缓缓下滑。
萧既白,年方廿五便官拜枢密使,是当朝最得圣心的重臣,亦是令百官闻风丧胆的活阎罗。
传闻去岁西夏使臣在御前出言不逊,他当场拔剑削去对方三指,血溅丹墀。天子非但不怪罪,反倒赐下赏赐以示恩宠。自此朝中再无人敢直视其锋芒,连六部尚书见了他都要先行礼让。
偏生天意弄人,这般杀伐决断的人物,却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每逢阴雨天便痛得面色煞白。京中贵女们私下议论,说这是杀孽太重的报应,故而即便他位高权重,也无人敢将女儿许配,这才有了这道“冲喜”的圣旨。
“你娘当年装神弄鬼,如今你替她赎罪正合适。”苏明远甩袖冷哼,字字句句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语气,仿佛她母亲犯下的是十恶不赦之罪,而非一场意外的溺亡。
苏砚知,礼部侍郎苏明远最不受宠爱的庶女。她的生母林氏,曾是司天监一位女官。十年前,林氏的尸首在司天监后院的井中被发现,官府草草以“失足落水”结案。
那年她才八岁。记忆里,母亲死前几日总是彻夜伏案,对着星图写写画画。最后一晚,母亲将一本手札和香谱塞进她怀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知知,收好这些,千万别让人看见。”
翌日,司天监就传来了噩耗。苏明远当即下令焚毁林氏所有遗物,连一片纸灰都不许留下。更立下严令:府中上下不得提及林氏半句,违者重责三十大板。从此,“司天监”三个字成了苏府的禁忌。
“灾星!”嫡母王氏指着她尖叫,“自打这丫头出生,咱们家就没安生过!”
苏明远阴沉着脸,将她囚禁在最偏远的院落,这一关就是整整十年。十年间,唯有宫里那位林太医偶尔托人捎来些衣物吃食。后来她才知晓,那是母亲的族兄,在太医院默默无闻,却始终暗中照拂这个被家族遗弃的庶女。
回到偏院时,小桃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姑娘,他们这是要逼您去送死啊!”小桃抽抽搭搭地说着,手里的帕子早已被泪水浸透,“前儿个李尚书家的小姐宁可落发为尼也不肯嫁过去,听说那萧大人发病时...”
苏砚知却出奇地平静。她轻轻抚摸着案几上母亲留下的香谱,想起那个总是仰望星空的女子曾说过的话:“星象有常,人心难测。”
嫁给萧既白固然是跳入火坑,但或许这是她离开这座牢笼的唯一机会。
婚期定在三日后,仓促得不像娶亲,倒像是发丧。苏府终究还要些脸面,主母王氏虽不情愿,还是开了库房。送来的嫁妆不多,却样样挑不出错处:两套赤金头面,四匹云锦,一套粉彩茶具,外加二十两压箱银。
“夫人说了,姑娘到底姓苏。”李嬷嬷扯着嘴角笑道,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些金饰不放。
“别以为攀上高枝就能翻身,”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那位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儿。”
苏砚知正在誊抄香谱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她缓缓抬头,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嬷嬷慎言。”声音轻若游丝,却让李嬷嬷瞬间变了脸色,“妄议朝廷命官,按律当割舌示众呢。”
李嬷嬷脸色一白,下意识捂住嘴。
苏砚知继续低头誊抄,心里却在盘算着要带哪些东西。最重要的当然是母亲留下的星象手札与香谱,得带在贴身衣物里;那些调制的香料要分装在小瓷瓶里,混在嫁妆中......
大婚当日,晨曦微露时,苏砚知已端坐在铜镜前。喜娘手持象牙梳,将她如瀑的青丝一缕缕挽起,结成繁复的妇人髻。铜镜中映出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唇上那抹胭脂红得刺目,衬着大红嫁衣,活似个纸扎的新娘。
房门被猛地推开,苏玉绾带着两个丫鬟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妹妹今日可真是天大的福分。这桩我瞧不上的婚事,倒便宜了你这个贱货。”她用团扇轻掩嘴笑道,“这些年白吃白喝的,总算能给家里挣回点脸面。”
俯身凑近,苏玉绾身上浓郁的脂粉味直冲苏砚知鼻尖。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都说你命硬克亲,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倒是天造地设。”涂着蔻丹的指甲轻轻划过苏砚知苍白的脸颊,“姐姐我就等着看...你能在他手里活过几日?”
“大小姐!”喜娘急忙打断,“吉时到了。”
萧府的迎亲队伍倒是出乎意料的隆重。八人抬的花轿,前头打着四对红纱灯笼,乐班吹奏的喜乐曲调精准得挑不出半点错处。苏砚知透过喜帕的缝隙,看着苏府的大门渐渐远去,心中竟泛起一丝解脱的快意。
没有拜堂之礼,没有喜宴之欢。苏砚知被直接引入新房,喜婆草草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匆匆退下。她掀开盖头,看见案几上摆着几样精致点心,居然还冒着热气。
“夫人请先用些点心。”管家垂首,声音恭敬却透着疏离,“老爷今日服了药,已经歇下了。”
苏砚知捻起一块茯苓糕,甜香在舌尖化开。她觉得可笑,这场所谓的婚礼,倒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伶人,各自演着一出荒唐戏。
三更梆子响过时,房门被推开。苏砚知正端坐在梳妆台前,忽觉一阵夜风挟着酒气卷入屋内。抬头望去,一道修长的身影逆着月光立在门前,月白色的常服在黑暗中泛着冷冽的光。
“你就是苏家庶女?”
低沉男声响起,苏砚知手一抖,差点打翻手中的瓷瓶。她看见萧既白斜倚门框,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柄折扇。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虽面色略显苍白,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暗处亮得骇人。
“妾身苏砚知,见过大人。”她屈膝行礼,却控制不住骤然加速的心跳。
冰凉的扇骨突然抵上下巴,迫使她抬头。萧既白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听说你能未卜先知?”
“坊间谣传罢了。“苏砚知被迫仰望着他,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妾身只是...略通星象。”
“是么?”他忽然倾身逼近,混合着薰香与酒气的呼吸拂过她耳畔,“那你算算,我还能活多久?”
苏砚知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这个男人的每个动作都像在试探,每句话都暗藏玄机。
“妾身愚钝,算不出大人的命数。”她缓缓跪伏于地,“只盼能尽心侍奉,为大人祈福延寿。”
屋内静得可怕,苏砚知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萧既白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微凉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
“听说你命硬克亲?”他指尖稍稍用力,捏着她的下巴又抬高了几分。
“正好,本官也非善类。”
他松开手,折扇“唰”地展开,他转身时衣袂翻飞身。
“明日卯时进宫谢恩,”他的声音随着远去的脚步声渐渐消散,“若敢误了时辰...”
苏砚知仍保持着跪姿,直到确认脚步声远去,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姑娘...”小桃探出头来,眼睛红红的,“您没事吧?”
苏砚知指尖轻轻摩挲着下巴上残留的触感,摇了摇头:“去备些热水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明日要进宫面圣,需得早些歇息。”
小桃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最终却只是咬着嘴唇福了福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洗漱完毕后,苏砚知来到床前。床榻上铺着崭新的锦被,却透着一股陌生的气息。苏砚知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日的种种。萧既白的试探,让她感到不安。
次日天还未亮,小桃便轻叩房门:“姑娘,该起身了。”
苏砚知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强撑着从床榻上起身。管家送来的是一套湖蓝色衣裙,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她取出一支素银簪子挽发,只在耳垂上戴了一对小巧的珍珠坠子。
萧既白已在府门外等候。他今日换了正三品紫色官服,玉带束腰,整个人锋芒毕露。见苏砚知出来,他略一颔首。
“上车。”
马车内空间狭小,苏砚知不得不与萧既白并肩而坐。男人身上清冽的熏香味萦绕在鼻尖,让她不自觉地绷直了背脊。
“待会儿面圣,少说话。”萧既白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无论陛下问什么,你只需回答‘妾身愚钝’。”
苏砚知悄悄抬眼,发现萧既白正望着窗外。她轻轻点头:“妾身明白。”
马车驶过大街,远处宫墙巍峨。苏砚知攥紧了衣袖,她隐约感觉到,自己正被卷入一场看不见的漩涡,而身边的男人,或许就是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