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时,苏砚知的手心已经沁出一层薄汗。萧既白率先下车,紫色官服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他转身伸手,苏砚知迟疑片刻,终是将微颤的指尖轻轻搭了上去。

    穿过重重宫门,朱红的宫墙夹道而立,投下的阴影将人衬得如蝼蚁般渺小。苏砚知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听着两人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宫道上回响。

    “爱卿来了。”

    这声音阴冷黏腻,苏砚知悄悄抬眼,丹陛之上,身着明黄龙袍的晟明帝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皇帝眼下青黑深重,双颊却泛着病态的潮红,整个人如同被掏空的躯壳。

    “臣携内子叩见陛下。”萧既白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

    苏砚知跟着跪下,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她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像蛇信子一样在自己身上游走。

    “抬起头来。”

    苏砚知缓缓抬头,正对上晟明帝探究的目光。那双眼睛浑浊发黄,却透着令人不适的精光。

    “听说你幼时随母亲学过观星?”

    "妾身愚钝,并未掌握。"苏砚知按萧既白教的回答,声音轻而稳。

    皇帝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龙椅扶手,“太医院新配的药,爱卿用了可有好些?”

    “托陛下洪福,臣近日已好些了。”萧既白语气恭敬。

    晟明帝又敷衍地问了几句,很快露出疲态,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苏砚知跟着萧既白退出殿外时,背后仍能感受到那道阴冷目光的追随,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

    马车缓缓驶离宫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晰。苏砚知紧绷的脊背终于稍稍放松,她悄悄抬眼,发现萧既白正闭目养神,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连空气都凝滞了。

    “大人...”苏砚知刚开口,萧既白便睁开眼。

    “日后若无要事,不必与我多言。”萧既白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袖口,“你只需安分守己,做好分内之事。”

    苏砚知藏在袖中的手倏地攥紧,指甲陷入掌心。她早该料到,这场婚事不过是皇上兴致所至赐的婚。

    而眼前这个男人,显然也视她为不得不收的累赘。

    回到萧府已是申时三刻。萧既白径直走向书房,苏砚知由管家引着穿过回廊。

    “夫人,这是您的寝房。”管家在一处精致的院落前停步,“大人吩咐,将正院收拾出来给您住。”

    苏砚知脚步微顿。这分明是主人居所,萧既白竟让给她这个“冲喜”的新妇?

    “大人他...”

    “大人移居听雪斋了。”管家低头道,“说是不便打扰夫人。”

    苏砚知踏入内室,见屋内陈设雅致。案几上摆着时令鲜花。两个丫鬟正在熏笼前添香,见她进来,草草行了个礼便退到一旁。

    “奴婢春桃。”

    “奴婢夏荷。”

    两名丫鬟报上名讳,眼神却不住地往苏砚知身上瞟。春桃更是明目张胆地撇了撇嘴。

    “夫人要用膳吗?”夏荷问道,语气里透着敷衍。

    苏砚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二人:“先备热水吧,我要沐浴。”

    春桃闻言撇了撇嘴:“这个时辰?厨下正在准备午膳...”

    “怎么?”苏砚知声音轻柔,“我使唤不动你们?”

    夏荷悄悄拽了拽春桃的衣袖。二人不情不愿地退下。

    刚出门,外间就传来嗤笑声。

    “真当自己是正经夫人了?”

    “不过是个冲喜的玩意儿,也敢使唤人...”

    小桃气得双颊通红:“姑娘,她们...”

    苏砚知轻轻拍了拍小桃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动怒。

    不多时,春桃二人抬着浴桶进来。水面孤零零飘着几片残花,热气稀薄。苏砚知不以为意,从香匣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往水中滴了两滴琥珀色的香露。

    “这香露是我母亲留下的方子,最能舒缓心神。”苏砚知状似无意地说道,“你们也来试试?”

    春桃眼睛一亮,迫不及待伸手。夏荷却警惕地扯住春桃后退半步:“奴婢们粗手粗脚的,用不得这等金贵东西。”

    苏砚知微微一笑,将香露收回匣中:“也罢。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有小桃伺候就行。”

    待脚步声远去,小桃急得直跺脚:“夫人,她们这般怠慢,您怎么还...”

    苏砚知从香匣暗格取出白玉小瓶:“把这个撒在她们明日要穿的衣裳上。”

    “这是?”

    “不过是个小教训。”苏砚知唇角微扬,“让她们知道,谁才是这院里的主子。”

    翌日清晨,府里果然传来一阵骚动。春桃和夏荷浑身发痒,抓得满臂红痕,连梳头都顾不上,匆匆告假去了医馆。

    苏砚知正在用早膳时,管家来报:“夫人,老爷命老奴新拨了两个丫鬟来。”

    新来的丫鬟低眉顺眼,伺候得滴水不漏。苏砚知轻啜清茶,心知这是萧既白的警告,他默许她立威,却也提醒她分寸。

    午后,苏砚知在院中偶遇正要出门的萧既白。他一身靛青色常服,玉带束腰,整个人清冷如霜。

    “大人。”苏砚知福身行礼。

    萧既白脚步微顿,目光在她身上略作停留:“夫人可还习惯?”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

    “托大人的福,一切都好。”苏砚知垂眸答道。

    “嗯。”萧既白淡淡应了一声,转身之际忽然驻足,“听闻昨夜夫人调了一味安神香?”

    苏砚知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不过是些粗浅手艺,难登大雅之堂。”

    萧既白不置可否,只留下一句:“今晚送些到书房来。”便大步离去。

    待那道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小桃在一旁欲言又止:“姑娘,这安神香...”

    “去把我新制的柏子取来。”苏砚知轻声吩咐。

    回到内室,苏砚知取出母亲留下的香谱,纸已然泛黄,但字迹依旧清晰可辨。她翻到记载安神香的那一页,指尖轻抚那些娟秀小楷,恍惚间似能感受到母亲执笔时的温度。

    确认配方无误后,苏砚知开始精心调制。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药材在她纤纤玉指间流转融合,渐渐氤氲出清雅香气。

    日暮时分,苏砚知捧着香盒来到书房外。屋内烛火通明,萧既白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正在批阅文书。

    “大人,安神香送来了。”她轻叩门扉,声音恰到好处。

    “进。”

    苏砚知推门而入,将香盒轻放在案角。萧既白头也不抬,手上笔走不停。

    “此香以柏子为主料,佐以茯苓、合欢皮等药材。”苏砚知轻声解释,“睡前点燃,可助安眠。”

    萧既白终于搁下笔,抬眼看她。烛光映照下,他的眼眸如墨玉般深邃。

    “你懂医术?”

    “略知一二。”苏砚知羽睫轻颤,“家母生前喜好调香,妾身耳濡目染学了些皮毛。”

    萧既白启开香盒,修长的手指轻拂香粉,凑近轻嗅。

    “听闻令堂曾在司天监任职?”

    苏砚知心头一紧,袖中手指微蜷。

    “是。家母曾任司天监女史,专司历法推算。”

    “嗯。”萧既白不再多言,挥手示意她退下。

    回到房内,苏砚知发现妆台上多了一个黑漆锦盒。掀开盒盖,里面竟是一套上好的调香器具,件件精致。

    “这是...”

    “老爷命人送来的。”小桃小声解释,"说是给夫人调香用。"

    苏砚知抚摸着光滑的玉研钵,眸中闪过一丝复杂。这套器具做工之精,用料之贵,远非寻常人家所能置办。萧既白此举,究竟是投桃报李,还是另有所图?

    “姑娘可要试试新器具?”小桃轻声问道。

    苏砚知微微摇头:“不急,去取一壶热茶来。”

    小桃端着茶盘回来时,见苏砚知正在案前研墨。

    “夫人要写字?”

    “备些谢礼罢了。”苏砚知提笔蘸墨,在洒金笺上写下几行清秀小楷。她将笺纸折好,又取出一小包香料,“明日一早,将这个送到听雪斋。”

    夜深人静时,苏砚知辗转难眠。她起身来到窗前,望着书房的方向,那里的灯还亮着,隐约可见萧既白伏案的身影。

    苏砚知轻叹一声,想起萧既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这个表面冷淡的男人,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而她被迫嫁入萧府,又该如何在这盘棋局中自处?

    次日清晨,小桃匆匆来报:“姑娘,老爷命人送来这个。”

    那是一个木匣,打开后里面整齐摆放着各类名贵香料,南海沉香、西域龙涎、雪山柏子...每一样都价值不菲。

    匣底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香方甚佳。”

    听雪斋内,萧既白正凝视着案上香炉。昨夜燃过苏砚知送来的安神香后,他多年顽疾竟难得安稳,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几。

    “去查苏氏女的底细,尤其是她母亲在司天监的过往。”

    “是。”阴影中有人低声应道。

    过门后三日后的清晨,萧府门前已备好马车。苏砚知着藕荷色织金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梅花簪,素雅中透着清尘。

    “夫人请上车。”管家恭敬地撩开车帘。

    苏砚知刚要登车,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萧既白一袭锦袍,正往这边走来。

    “大人也去?”苏砚知难掩诧异。

    萧既白淡淡扫她一眼:“回门之礼,不可废。”说罢径自上了那辆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苏砚知透过纱帘望着街景。她没想到萧既白会亲自陪同回门,这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正厅里,苏玉绾正得意地摆弄着新染的丹蔻,艳红的颜色衬得她十指如葱。“娘,您说那个灾星一个人回门,会不会哭鼻子啊?”

    话音未落,管家跌跌撞撞冲进来,额头沁着冷汗:“老爷,夫人,不好了!萧、萧大人亲自陪着二小姐来了!”

    “什么?”苏玉绾猛地站起,打翻了胭脂盒。她脑中嗡嗡作响,那个阎罗怎么会亲自陪那个贱人回门?

    苏父慌忙整理衣冠,带着家眷匆匆赶到大门时,萧府的马车已经停稳。

    苏玉绾躲在母亲身后,死死盯着那辆华贵的马车。当萧既白修长的身影从车上下来时,她呼吸一滞——那个传闻中的活阎王,此刻一袭墨色锦袍,玉冠束发,俊美得令人窒息。

    苏父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萧大人亲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萧既白略一颔首,转身竟亲自扶着苏砚知下车。他骨节分明的手掌稳稳托住她的手腕,这个动作让苏家众人脸色都变了变。苏玉绾如遭雷击,那个贱人凭什么?她死死掐住掌心,看着苏砚知一袭华贵的云水缎衣裙,发间那支羊脂玉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父亲。”苏砚知浅浅一笑,目光扫过众人,“女儿回来迟了。”

    苏玉绾强撑着挤上前:"妹妹气色真好。"她声音发颤,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从小被她踩在脚下的灾星,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光彩照人?

    苏砚知回以浅笑:“托姐姐的福。”

    苏玉绾看着父亲战战兢兢地将主位让给萧既白,又命人在他身侧添了张檀木椅,那本该是她的位置!她不甘心地坐在萧既白对面,却发现对方连个正眼都不给她。

    苏玉绾不甘心地取出焦尾琴。她就不信,凭她苦练多年的琴技还打动不了萧既白!琴音缠绵悱恻,她眼波流转,指尖在弦上揉捻出撩人的颤音。可一曲终了,萧既白却连眼皮都没抬,只是将面前的杏仁茶推到苏砚知手边:“太甜,你喝。”

    苏玉绾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嫉恨,故意将衣领往下拉了拉,露出精致的锁骨。她莲步轻移,在萧既白身侧站定,一股浓郁的茉莉香随之飘散。

    "萧大人,"她刻意压低嗓音,带着几分娇嗔,"听闻大人精通琴艺,不知绾儿方才弹奏的,可还入得了大人的耳?"说话间,她状似不经意地俯身,胸前春光若隐若现。

    萧既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茶盏。

    苏玉绾不死心,又往前凑近一步,几乎要贴到萧既白身上:"大人若是不嫌弃,绾儿愿日日为您抚琴..."她说着,染着蔻丹的手指就要往萧既白袖口探去。

    "啪"的一声,萧既白突然放下茶盏。这声响不轻不重,却让苏玉绾的手僵在半空。

    “本官对不知廉耻的女子,向来没什么耐心。”萧既白起身,转向苏砚知时竟亲自伸手相扶:“夫人,该回了。”

    苏玉绾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眼睁睁看着萧既白亲自扶着苏砚知上车,那温柔的动作刺痛了她的眼。更让她崩溃的是,苏砚知临上车前那个意味深长的回眸。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费尽心机想要的,不过是我唾手可得的。

    回程马车上,苏砚知望着苏府渐渐远去的门楣,唇角勾起一抹真心的笑意。今日这一出,怕是够苏家上下心惊胆战好些时日了。

    “多谢大人今日...”

    “你调的安神香,”萧既白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再制一份。”

    苏砚知愣了下,眨了眨眼。“大人用着可好?”

    “尚可。”

    而此时苏府内,苏玉绾正在闺房发疯般摔砸妆奁:“她凭什么!那个灾星也配!”

    “绾儿!”王氏急忙关紧门窗,“如今她有萧既白撑腰...”

    “那萧既白明明俊美如谪仙!”苏玉绾眼中闪着怨毒的光,“娘您看看他今日的做派!那般体贴入微!”她越说越气,突然抓起剪刀将床帐剪得粉碎。

    “绾儿!”王氏心疼地看着她,“你冷静些!”

    苏玉绾甩开母亲的手,眼中妒火中烧:“凭什么?那个灾星凭什么能嫁给这样的夫君?萧家富可敌国,萧既白又深受皇上器重...”

    她歇斯底里地喊道,“看她今日那身打扮!那云水缎一匹值千金,那白玉簪更是稀世珍宝!这些本该都是我的!我的!”

    “够了!”王氏厉声喝止,“你以为萧既白是什么善茬?他手上沾的血,比你喝过的茶都多!娘再给你物色更好的。”

    苏玉绾却恍若未闻,“若当初是我嫁过去...现在被他捧在手心的就是我了...”

    她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不行!我不能让那个贱人得意!”

    “你要做什么?”王氏拉住女儿。

    苏玉绾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我要进宫找姨母!那个贱人别想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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