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揉散晨雾,金辉漫过青川镇错落的黛瓦,谢知水蜷在衾被间,眼皮坠铅似的掀不开,屋外老槐树上的麻雀轮换几茬,叽喳叫声撞在窗纸上,却仍未扰醒她。
直到一股焦香顺着门缝飘入鼻尖,下一刻,谢知水“腾”地坐起身:“糟了糟了!”
这股香气,分明是镇口李老丈炸油馍的味道,他的油锅每日辰初准点冒青烟!
谢知水一把抓过床边挂着的黑色短打套上身,脚尖勾过布鞋,趿拉着便冲出门。
镇口老槐树下,李老丈手执长筷立于油锅前,竹筷起落间,腾起的白烟裹着焦香,顺着街巷弥散开来。
这馥郁香气勾得谢知水喉头不住滚动,脚步却未如往日般停留。
昨夜挥斧劈柴时,她不慎发力过猛,半人高的硬木墩子竟被震成满地碎屑,待收拾妥当已是更漏将残。
柳姨近来精神不济,谢知水本打算趁晨露未晞采些当归炖鸡汤,可眼下日头已然高悬,好在她熟稔山间路径,倒可省却不少脚程。
焦香渐远,谢知水敛起心思,铆足力气往山径赶去,王阿婆正坐在门边马扎择菜,见她风风火火跑过,手中菜梗一扬。
“谢丫头慢些跑,昨日雨才停,路还滑着呢!”
“晓得啦!”
谢知水回头应声,脚步反倒更快几分,这般絮叨叮咛她早已耳熟能详,老人家的关切过于反复,倒教人甜也不是、恼也不是。
竹篮在肘弯轻晃,谢知水手握柄磨得发亮的柴刀,朝青苍山疾行而去。
离了青川镇,路渐渐难走,青石板变成碎石小径,矮墙隐没在疯长的灌木丛后。
“怪事。”谢知水用一点一点踢着挡路碎石,暗自嘀咕,“平日遍地都是的药草,怎么今日像躲着我似的不见踪影?”
上山已近半个时辰,篮中却徒有几片菅草铺底,她正欲循山道向深处探寻,一股腥甜血气混着腐叶霉味扑面而来。
谢知水猛地顿步,柴刀“唰”地横在身前,足尖后撤半步,左手攥住菅草轻轻一扯——
一只白狐蜷缩于眼前。
它浑身浸在血泊中,雪色皮毛沾满黑褐泥污,却掩不住那双如浸湖水般澄澈的眼眸,此刻那双眼紧盯着她手中柴刀,一对尖耳紧贴在脑后,尾尖绷得笔直。
“哟,原是只俊俏的小狐狸。”
谢知水手腕一转,将柴刀别回腰后,蹲身时刻意放缓动作,生怕惊扰眼前小兽。
饶是如此,她膝盖压碎枯草的轻响,仍令白狐警惕后缩,但它后腿刚动,便疼得发出细弱低哼,血珠顺着毛尖滴在腐叶上,晕出小片暗红。
“是被捕兽夹所伤?”谢知水凝眸看向它涔涔渗血的伤处,“也罢,素来都是柳姨悬壶济世,今日我也做一回救狐的侠女。”
她伸手探入腰间布囊取出金疮药,拔开塞子往伤处洒,药粉甫一触到伤口,白狐便疼得浑身一颤。
谢知水见状放柔动作,轻声哄道:“忍忍,涂上药就不疼了。”
言罢,白狐竟似通晓人意般不再挣扎,乖乖将腿留在她掌心,只尾尖轻扫着她的手腕。
待药粉被血浸透,谢知水撕下里衣下摆,小心拭去白狐伤处血污,将布条缠三圈后方轻轻系结。
她正欲将金疮药塞回布囊,身后蓦然传来“咚、咚”沉响,似有人于山腹擂鼓,脚下泥土都随之震颤。
谢知水猛然回头,一头高逾八尺的棕熊从树后缓步走出,其黑褐兽毛上挂着泥块草屑,粗重鼻息喷得身前草木纷纷弯腰,铜铃巨目死死锁着她脚边白狐。
这熊较她往日随王猎户所见的更壮硕许多,竟透出几分话本里“妖物”的模样。
心念电转间,谢知水非但未退,反将竹篮轻放,肩背下沉若弯弓,右掌贴住身旁松树,全身肌肉绷紧,掌心骤然发力——
“咔嚓”一声脆响,碗口粗的树干应声断裂,带着碎叶断枝轰然砸向棕熊。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棕熊后腿猛蹬,利爪在地上刨出深沟,喉间不断“呼噜”作响,却未再上前半步。
一人一熊隔着断树对峙良久,棕熊终是缓缓转身离去,临走时还狠狠瞪了谢知水一眼,目中竟似含着怨怼,仿佛她夺了它囊中之物。
“真是奇了,熊眼里我怎么瞧出了人的情绪?莫不是真遇上妖物了?”谢知水望着棕熊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
待她再回头,那白狐竟不知何时爬进了竹篮,蜷在菅草间仅露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鼻头轻轻翕动,似在嗅闻药草清香。
谢知水眉眼弯弯,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还是你瞧着顺眼,今日你可算走运,能遇上我。”
她这身力气自小便是如此,稍不留神就会酿成狼藉,柳姨总叮嘱她收敛些,莫要恃力骄矜惹来旁人侧目,可谢知水总觉着,这身异于常人的神力,未必是坏事。
往日她凭此力轻松肩挑重物、劈砍木柴,而今生死关头,这常遭侧目的“异禀”又成了救命稻草,待下山后,定要好生与柳姨分说这段奇遇。
思及此,谢知水拎起竹篮,掀开衣襟将白狐妥帖纳入怀中,小兽触到暖意,乖巧蜷成一团,不再动弹。
她掖好衣襟下摆护住白狐伤腿,轻笑道:“虽未采得当归,但能救下你这只灵狐,倒也不虚此行。”
下山的路较来时顺遂许多,谢知水步伐轻快,然愈近青川镇,她愈觉气氛异样。
往常这时辰,镇口老槐树下早聚满歇脚的货郎,叫卖谈笑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此刻却户户闭门,炊烟稀落,连犬吠都消了声迹。
谢知水放缓脚步,拎篮的手不自觉收紧,另一只手抚向衣襟,白狐也似有所觉,往她掌心轻蹭,温热细腻的触感令她心神稍定。
她攥紧竹篮往镇中走,早秋的风裹挟着枯叶扫过脚踝,竟带出几分刺骨寒意。
行不过数步,她忽然顿住——东侧李宅外的竹篱塌了半截,墙角那丛往年开得繁茂的菊花,此刻枝桠光秃,残瓣满地,浸在透明黏液里,踩上去黏腻发滑。
“呜呜……”
未待她细思,一阵细弱的、似被掩口的呜咽随风飘来,似孩童啜泣,却又带着诡异的滞涩,谢知水摸向腰后柴刀,指腹扣紧刀柄,朝哭声来处走去。
声音源头是张记糕饼铺,往日此时该敞门卖各式糕点,如今却门板紧闭,只留一道指宽缝隙,那瘆人呜咽正从细缝中缓缓渗出。
谢知水屏气凝神,将竹篮轻放于墙根,怀中白狐忽用鼻尖蹭她心口,她掌心拂过狐背示意安静,凑近门缝向内望去。
屋内光线昏暗,案上油灯倾覆,灯油淌了满地,墙角有团黑影来回晃动,约莫半人高,裹着一袭破旧灰布衫,头颅歪向一侧,面容隐在昏暗中难以辨清。
“你是哪家的娃娃?怎么躲在此处哭?”谢知水将柴刀握于身侧,缓缓开口。
黑影闻声未动,哭声却陡然拔高尖利刺耳,谢知水只觉心口阵阵闷痛,衣襟里的白狐倏地挣扎起来,发出一声短促痛哼。
这声哼叫打破僵局,黑影倏然转向她,其衣衫下竟是具枯骨,胸口裂着一道豁口,内里满是密匝匝的黑毛,毛间缠着缕缕暗红丝线,如活物般不停蠕动。
谢知水右手柴刀“唰”地扬起,黑影猝然扑来,速度快若疾风,她侧身躲开,柴刀顺着黑影肩背劈下,却只砍到一团空气。
那黑影竟如烟雾般散开,又重聚于数步外与她对峙,胸口黑毛中的丝线缠绕得愈发紧密,还隐约勾出一个模糊的孩童脸影。
“啼夜鬼?”
谢知水盯着黑影,心中阵阵发紧,传闻此怪以孩童怨魂成形,可向来太平的青川镇,怎会突现这等妖物?且她这身力气,对上它竟无从施展。
正思忖脱身之策,衣襟里白狐频频蹭她下颌,谢知水垂眸对上它那双碧蓝眼眸,其中似有微光闪动。
白狐叼住她衣袖转头示意,她顺势望去,不远处墙角堆着几捆干透的艾草,原是张家用以熏驱蚊虫之物,此刻散落于地,被踩得凌乱不堪。
谢知水心中一动,纵身前扑抓起一捆艾草塞入怀中,又摸出腰间火折子“嗤”地吹亮,橙红光晕霎时照亮周遭。
黑影见她动作再度扑来,白狐探首咬住它宽大的灰布衫,虽未造成损伤,却迟滞了其动作。
“多谢了,小家伙。”
谢知水将火苗凑向剩余艾草,艾草遇火发出“噼啪”声响,浓烟滚滚升起,带着刺鼻的草木气朝黑影飘去。
艾草当真如柳姨医书中所载能克邪祟,黑影哭声愈发尖利,身形扭曲变形,胸口黑毛簌簌掉落,露出内里缠得密不透风的丝线。
谢知水趁机挥刀劈向胸口,“嗤”的一声丝线断裂,黑影似是失了支撑,化作黑烟转瞬消失。
四周重归寂静,唯余烟雾飘散,谢知水拭去额角汗水,低头轻抚白狐:“你倒机灵,竟还敢咬那妖物。”
白狐舔舔她指尖,尖耳微颤撇向巷口,谢知水转头望去,那处竟不知何时弥散起雾气,如潮水般漫过青石板,朝四面八方涌来。
“看来不止一只。”谢知水蹙眉将白狐往怀里塞,“得尽快去寻柳姨。”
甫一抬足,西侧疾驰而来一道人影,定睛细看,竟是王阿婆!
她鬓发散乱,裤腿沾满泥土,边跑边高声呼喊:“谢丫头快躲起来!黑……黑影……好多黑影!李老头已被它们缠住了!”
谢知水心头一紧:“李伯在哪?”
“在——”
王阿婆话未说完,雾团已追至身后,她惨叫一声,身形骤然僵住,竟似被施了咒术般定在原地。
“王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