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伞骨滑下,明玉收起伞,跨过门槛进入佛殿中。
仍旧是在佛前点燃三柱香,待插入面前的香炉中,寥寥升起的檀香混着雨水的清冽,显得与上一回来时有些不同。
“虚云禅师离京闭关了,不在寺中。”
明玉转头,顺着声音看过去,仍旧是上次圆头圆脑的小沙弥。
“怎么这时候闭关?”明玉觉得这时机有些巧,“可有说是去了何处?”
小沙弥摇摇头:"虚云禅师走得突然,其余没多交代什么。"
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明玉道,“就是上个月宁施主你来的那天,禅师便是在那第二日启程离京的。”
明玉听后有些诧异,只因听小沙弥这语气,怎么倒像是自己把虚云禅师吓走的?
正沉默时,就忽然看小沙弥突然变了副表情,整个人十分热情的往外跑了几步,
“三哥!”小沙弥跑到一个年轻人身前停下,语气亲昵,“你可总算来了!还以为你和师傅一样,都不管我了呢!”
“不会的。”赵景允摸了摸这孩子扎人的小刺头,“三哥可从不食言。”
听见这耳熟的声音,明玉心中漏跳一拍,转身,果然看见是赵景允,他同第一次见面一样,未穿皇子服,只一身普通文人的打扮。
赵景允也看见了明玉,微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宁二姑娘,又见面了。”
明玉点头,是啊,他们好像很有缘分,似乎这段时日总能碰到。
“三哥和这位施主认识?”小沙弥抬头望向两人,头一次对这位宁施主刮目相看起来。
毕竟寺中曾经有许多女香客主动来找三哥说话,但他都爱答不理的,今儿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头一次见矜持的三哥主动和一位女施主搭话。
于是小沙弥看明玉也顺眼了起来,扒着赵景允道,“三哥,这位宁施主也是来找虚云禅师的。”
“也?”
明玉注意到小沙弥口中的这个字,眉间一挑,询问起赵景允,“你也是来找虚云的?”
赵景允点头,转而看向小沙弥,
“渡空,方便带我们去虚云的禅房看看吗?”
“没问题,禅师走的时候特意把禅房钥匙给我了。”渡空从怀中掏出钥匙串放到赵景允手中。
“不过我待会儿还要做晚课,三哥你们先自己过去吧,之后把钥匙放窗台上就行。”
禅师的房间空空荡荡的,不锁门也不用担心有人来偷东西。
***
“三殿下似乎与渡空很熟悉?是常来开宝寺吗?”
虚云的禅房在后院,从正佛殿过去需要经过一条很长的回廊,二人并肩走着,明玉身上被风吹起的淡粉色披帛,不经意便触碰到赵景允的袖口。
将一手背在身后,微微错开半步,这才让心中想要抓紧那披帛的心思淡了些。
他开口解释,“渡空是安阳姑姑的孩子。姑姑生前对我多有照顾,我如今便时常来此处陪陪他。”
“安阳长公主?”
明玉一惊,没想到自己的随口一问,还能问出这样的皇室秘辛来。
安阳长公主五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如今渡空的年龄看上去应当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她迟疑了一刻,“那是因为长公主故去,所以才将渡空送到开宝寺的?”
可是长公主和驸马已经和离十几年了,那这孩子是谁的?而且好端端的,干嘛将皇室血脉放在寺里?
似乎是看出明玉的想法,赵景允先回答道,“没有人知道,姑姑从未提及过孩子的生父,只是自渡空一出生,便将他送到了开宝寺。”
拐了个转角,春雨便下得更急了些。
明玉仍沉浸在惊讶中,完全没注意到半边裙角已经被斜飞而来的雨水打湿,赵景允走到明玉那边,默默让两人换了个方向,替她将雨点遮掩一些。
"渡空叫你三哥,那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赵景允点头,“虚云说过,既要渡空入佛门,凡尘事便更不该瞒他,从小就让他知道,也是为他好。”
“又是虚云禅师说的?”明玉微微皱着眉,“不会也是卜算出来的吧?”
“宁二姑娘真聪明,又猜对了。”
赵景允说这话时带着淡淡的笑,和方才在佛殿中对渡空说话的神情一模一样,明玉看着突然有些不自在。
这三殿下怎么像是在哄小孩似的和自己说话。
***
多日没来,禅房内还是那天离开时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矮桌上的茶具已经被收了起来。
明玉环视一圈,禅房内被收拾得很干净,瞧着的确像是没人住的样子。
倒是她一路跟着赵景允过来,还不知道他来此处的目的是为何。
只见赵景允在矮桌旁坐下,下一刻便熟门熟路的找到了矮桌下面的一个暗格,将里面的抽屉一下子拉开。
“空的。”
确认后,又自然的将抽屉拉回去,然后起身招呼着明玉离开。
“就完了?”明玉疑惑,“那你方才是在找什么?”
“一幅画。此画对虚云很重要,若是虚云真的离京,一定会将画带走。如今房中无画,想来是虚云真的已经离京了。”
赵景允慢慢耐心回答着,同时也知道明玉心中迷惑肯定不只有这一个,便又认真说着,
“宁二姑娘还想问什么,不妨问出来,我一定知无不言。”
可这坦坦荡荡的样子,却本身就是让明玉疑惑的点。
"这倒奇怪了..."
明玉下意识靠近对方,眼神在对方脸上打量,似是要从赵景允身上看出些什么,女子温婉的尾音拖得越来越长,像是在进行一场审判,只是这位受审的对象,却是心甘情愿。
“从今日相遇开始,三殿下对我便格外坦诚。明玉自知之前那两次的顺手之劳,还不足以让三殿下这般卸下心防,所以便觉得奇怪。
三殿下,你的葫芦里到底是在卖什么药?”
看着明玉这般认真的模样,赵景允忍不住叹了声气,垂眸认真的看向身前的人,
“宁二姑娘还不知道吗?我们如今已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明玉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然而赵景允只是定定望着她,眸色深沉如墨,似乎眼神中还带着些自己看不懂的神情。
他强压下情绪,只低声道,
“这雨越下越大了,回城的路上骑马不方便,待会儿宁二姑娘可方便再捎我一程。”
明玉觉得今日这三殿下有些奇怪,正欲拒绝,谁知却听他说,
“国公爷邀我今晚去府中做客,想必应是顺路的。”
***
今日从遇到赵景允开始,明玉的脑袋就一直是懵的。
寺外上马车时,青兰看见身后自然跟着上去蹭车的三皇子,亦是惊得恍然是在做梦。
明玉有许多话想问,却居然不知道从何处问起 ,就这样一路无言的回到了府中,才发现今日可还真是热闹。
徐氏听说明玉回来了,便早早的出来等着,看到三皇子殿下同自家妹妹一起从马车上下来时,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张相今日还特意来一趟,原来两个年轻人之间早就认识了。
先是朝着三皇子行了个礼,便让管家先将三皇子引去正厅,“父亲和几位大人这会儿都在正厅赏画呢,三皇子便先去吧。”
待赵景允走了,徐氏才过来挽起明玉的手,“今日倒是个赶巧的日子,三妹妹和柳姨娘从苏州回来了,咱们一家倒是正好的团圆。”
自明玉娘亲过世后,宁焕的后院便只有柳姨娘这么一个妾室,明远明玉兄妹俩,几乎都是柳姨娘从小带大的。
这次是因为苏州柳家的老太爷过世,柳姨娘才带着三妹妹明月一起回了苏州老家吊唁。
半月前便动的身,算算如今的确是时候回来了。
说完柳姨娘的事儿,徐氏便立马关心起明玉和三皇子来,“今日张相突然带着一幅雅集画来家里,说是要让父亲大人好好品鉴品鉴,谁知等看完了画,父亲又让人去给三皇子下拜帖了。”
她觉得奇怪,便寻了个空档问了夫君,谁知宁明远却说,
“恐怕二妹妹的婚事,要有变动了。”
徐氏对此事也是一知半解,本以为明玉同她一样还不知情,没想到下午回来直接是和三皇子同坐的一辆马车。
“枉嫂嫂平日这样为你操心,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和三皇子看上眼了,也不早些告诉嫂嫂。”
想到之前春耕礼上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要撮合明玉和大皇子,徐氏便觉得有些尴尬。
然而明玉的反应却有些不对,“原来他说的同一条船竟是这个意思……”
说到后面,声音都有些飘忽了,手指无意识的捏住身前的衣襟,慢慢回忆起虚云的话来。
似乎从遇到赵景允开始,自己被关在坤宁宫的那个噩梦就已经许久未做过了。
原本梦中那个不见面容的皇帝最有可能便是大皇子,所以她便想着,若是不嫁给大皇子,一切便就有可能转圜。
她从不在乎能不能当上皇后,只求做个普通人,与未来夫君能够相敬如宾便很好了。
而从近几次的接触下来,三皇子为人温润有礼,与梦中帝王的形象相差甚远,或许选择和他定亲,真的能够摆脱梦境中发生的事。
自己这是,要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