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霙不情不愿地被昭蘅拽着进到一家酒肆中。
昭蘅择了个临窗的位置。窗外月明星稀,偶有微风拂过,枝头桃花零零散散吹落到屋内。
小二刚把两壶酒端上来,旁边就突兀地响起一个欢快的声音:“是你们,好巧!”
昭蘅转身看去,是今日遇到的那个俊秀小公子。
他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那小公子满脸带笑地忙起身行礼:“在下谢情,谢棠舟。这是我兄长,谢衍,谢沉砚。”
谢沉砚闻言抬头看向两人,看向霜霙时面色一凛。
昭蘅察觉到谢沉砚的目光,拉着霜霙的袖子让他靠着她坐下,拿下腰间的鹤唳空山笛放到桌上,这才缓缓报出自己的姓名。
“昭蘅。家弟霜霙。”
一听到昭蘅的名字,谢棠舟突然显得有些激动:“你是云沧的弟子!”
昭蘅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居然知道她师父是谁。但看他目光真诚,似乎并无恶意,就应着答了一声:“是。”
“家父谢惊尘,云沧乃家父挚友。我和我哥从小认云沧为姑姑。”
昭蘅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师父倒是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
云沧从十二年前,就一直隐居在云渚山。那时,云沧刚把她带到山上。十几年来,云沧从不涉及江湖,也鲜少向她讲述自己的事情。昭蘅也只是听霜霙提起,云沧曾经为铸音阁弟子,十七岁成名,位列仙门榜首。后来不知为何退隐山林。她问过云沧,但云沧只字不提。没想到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居然就与云沧沾亲带故。
谢棠舟语气带着委屈:“姑姑前段时间给爹写信,说她收了一个弟子叫昭蘅。这么多年,云沧姑姑都不来金陵看我们,也不知道姑姑在忙些什么。”
昭蘅撇撇嘴,暗自腹诽,总不能告诉他云沧这么多年都在为养她而操心吧。云沧没有告诉别人她这么多年养了一个孩子,但却在她下山之前告知好友自己的存在,这其中的联系,昭蘅有些想不明白。
“那姑姑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昭蘅和霜霙已经下山许久,不知道云沧此处会在何处。但大抵是不在云渚山了。
或许是觉得隔着桌说话有些麻烦,谢棠舟索性直接拉着谢沉砚坐到昭蘅这桌,全然一副不见外的模样。
谢棠舟指了指桌上的笛子,有些意外:“姑姑居然把她的笛子都给你了!”
鹤唳空山笛,声清明如鹤唳。传为仙人融骨成笛。
昭蘅伸手摸了摸那支白色骨笛。下山以来,她还没有机会用它。
“那你们此行要去哪里啊?”
“还未想好。”昭蘅托着腮,摇晃着酒杯,有些漫不经心,“也许就在这散花洲,也许会去其他地方看看。”
“既然如此,那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寻——”
“谢情。”一言不发的谢沉砚突然出声,声音冷冷清清。
昭蘅看向谢沉砚,总觉得有几分熟系,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眉眼藏锋芒,带着一股锐气。虽是朗朗少年,但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态度。
沉砚,冷砚沉香。倒是契合他这个名字。
似乎是觉察到昭蘅打量的目光,谢沉砚望向他眼前姿容昳丽的青衣女子,二人视线相对。昭蘅坦然直视,莞尔一笑。
听到兄弟两人的对话,昭蘅明白了过来,他们此次出行另有目的。
谢棠舟后知后觉。他们此次偷跑出来,本骗了家里说是到散花洲参加春日宴,但要是被昭蘅知道了他们此次外出的真实意图,她定会告知云沧,要是云沧姑姑知道了,那他爹不也知道了。
谢棠舟攥拳咳嗽两声,话锋一转,说起散花洲的轶事来。
谢棠舟洋洋洒洒说着这散花洲的风物,无非是哪家酒楼的菜最好吃,哪里可以买到最可口的点心,唯独对他们刚才所说之事只字不提。
席间四人,就只有谢棠舟一人兴致勃勃地在说话。他们其余三人倒像是来听说书的。
昭蘅撑着头,一边喝酒一边听谢棠舟滔滔不绝,渐渐听得有些发困。
谢棠舟突然折扇一打,摇着扇子,眉眼飞舞:“我小的时候听说散花洲有一位神女。白发白衣,清冷似雪。百年前曾有人看见她站立在桥头,一拂袖,冬日里竟然百花盛放,后人就将她奉为花神。”
说完又立马叹了口气,“不过后来,倒是再也没有人见过。有人说,这神女离开了,也有人说这神女一直在此地。听说她在等一个人,为了让那个人记得,散花洲四季花开。若是那日她等到了那人,散花洲会有天女散花之景。不知何时有幸能一睹神女芳容啊。”
“师父也曾说过,但貌似没人见过。也许是散花洲为了打响名气编造的故事。”这故事昭蘅曾听云沧说过,现在再听觉得有些乏味。
“哎,倒也有可能。到现在哪里还有神仙,修仙的这么多,倒是也没看见有谁真的成神。数年前堕神照墟现世,不过都说那位也死了。听闻那位也是世间少有的好颜色,真是可惜……”
窗外风起,一片桃花恰好飘落到昭蘅杯中。
谢棠舟有些泄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念又安慰自己似的,道:“虽然传说的神女见不到,但这散花洲的‘女神’倒是能见到。听说今年,散花洲城主姜绥宁要为他的女儿姜姒择婿,好多世家弟子都翘首以待。听说那姜姒貌比天仙,有倾国倾城之容。如果能见上一面,我也心满意足了。”
昭蘅不禁笑出声来:“谢公子,你来散花洲不会就是为了看美人吧。”
谢棠舟转着酒杯,发出感慨:“有花有酒有美人,人间乐事!”
一向安静的霜霙冷不丁冒出一句:“真是多情。”
“多情总比无情好吧。”昭蘅满上一杯酒推给霜霙。意思是他白日里才把姑娘送的桃花变做了樱花,浪费了别人的心意,晚上倒是指责谢棠舟多情来了。
“没有。”霜霙接过,以极微弱的声音回了一句。
“姑姑当年给我取名的时候说,‘道是无晴却有晴’,说我以后肯定会很招人喜欢。所以才给我取名谢情。我都叫这个名字了,不多情都对不住姑姑。”
谢棠舟明显喝得有些微醺,凑到谢沉砚跟前,拿着酒杯与他相碰:“哥,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谢沉砚不答,看了昭蘅一眼,眼看着谢棠舟要瘫倒在他身上,忙伸手扶住:“两位,今日便到此吧,先行告辞了。”
昭蘅也起身:“再会。”
说罢就扶着人欲走,谢棠舟却转身盯着昭蘅,郑重其事地道:“既然你是云沧姑姑的徒弟,就是我的徒侄了。阿蘅,以后我就叫你阿蘅了。哎,还有那个,那个小弟弟——”
谢沉砚脸上带着些许尴尬,看着昭蘅正抱臂聊有兴致地望向他,害怕谢棠舟再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忙捂住谢棠舟的嘴就势拖走了他。
见两人离去,昭蘅拂衣坐下,再倒满一杯,看向霜霙,学着谢棠舟的口吻:“小弟弟~这谢情还挺自来熟。”
霜霙撇撇嘴:“你也不错,喝个酒就成了别人侄子了。”
窗外夜色越发深沉,一轮圆月静静悬空。昭蘅看着那轮月,想到云渚山上的日子。
云渚山地势高,山上的月亮很大,抬手间仿佛触手可及。山上的南面有望月崖,名字是云沧取的,说那里最适合看月亮。
每到四月,樱花开,花瓣被山风吹落,伴着月光纷纷扬扬。云沧很喜欢一个人到望月崖去,提着一壶酒,靠在樱花树下独饮。
一年中秋,昭蘅发现云沧坐在望月崖上对着远处发呆。晚风吹起云沧宽大的衣摆,她神情淡淡,喟叹一声,飘飘然好像遗世独立的谪仙。
昭蘅试探着去拿云沧身侧的酒,她只是笑笑,反倒将酒递到昭蘅手中。
见师父一反常态的模样,昭蘅有点无所适从,斟酌着开口:“师父,你在看什么?”
云沧目光柔和,伸手去探头顶的那轮圆月:“我心安处。”
昭蘅没听懂,只是看着夜空中只有一轮寂寥的月有些不满:“师父,今天月亮这么大,都看不见星星。”
“是啊。”云沧应了一声,拿起一旁的鹤唳空山笛吹奏起来。笛声幽幽,宛若清泉在山间淌去。不一会儿,漫山遍野的萤火顺着山崖飘上来,点缀在草野树梢,星星点点灿若银河。
许久以后,昭蘅才知道,望月崖往南八百里,是江南兰溪。
“霜霙,你说师父为什么让我们下山?”
“不知。也许是觉得养你太过费钱。”霜霙表情认真地回答,又补充一句:“你又喝掉了三壶桃花酿,约莫需要一两银子。”
昭蘅:“……”
与此同时,二楼雅间。
一人素净白衣,面容清秀俊逸,望月独酌。月光照到他身上,使得他面部轮廓柔和了几分,朦朦胧看不真切。他拈着酒杯侧耳听着楼下的声音,仿佛是听到了两人有趣的对话,不禁勾唇一笑。
一双手生得白净修长,衬得手中的青瓷杯盏青翠欲滴。
“那边的两位,一同给了。” 他拿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指向楼下青衣女子那桌。
“公子这,这给多了。”店小二拿着那锭银子,一时开心得有些不知所措。
“多的就算那位姑娘的。”那人拿起桌上的一把青碧骨伞,起身离去。
昭蘅正准备从荷包里掏出银子付钱,店小二看见她的动作却先一步开口:“两位的账已经结过了。”
店小二掐着笑,“刚刚有位公子给多了银钱,二位可以随时来本店喝酒。”
昭蘅和霜霙默契对望一眼:谢家两公子倒真是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