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浔湖位于散花洲城外十里,湖面上风平浪静,偶有白鹭点水而过。
烈日当空,一叶轻舟推开一湖碧波,惊飞了芦苇丛中的鸟雀。
舟上三人,一人撑着伞,一人懒散躺着,一人奋力摇桨。
“应当就在这附近。”腥臭的味道越发浓重,霜霙把船靠到岸边。
“那边。”沈雾桥手指向一处密林沼泽。那里背向日光,荆棘杂草丛生,水面铺着一层绿油油的浮藻。肉眼难以辨别深浅,但进入必然深陷其中。
沈雾桥随意折下一片脚边的绿叶,抬手掷向远处。那轻飘飘的叶子直直地钉在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上,刹那间,那棵树的叶子纷纷扬扬落下,在水面铺成了一条绿色的小路。
沈雾桥收了伞,朝着那条路率先迈出一步。他踩着那些叶子,稳当如平地,脚上也未沾上半分污泥。
“凌波踏步?”昭蘅有些惊愕,旁边的霜霙也微微愣神。
“一个小术法。两位还不过来吗?”沈雾桥歪了歪头,直直看向昭蘅。他本来可以不用这些小伎俩,也能片叶不沾身而过,但,还是不要叫这些污泥弄脏了她的青衫。
三人在沼泽林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周遭景致大同小异。头顶的密林遮住了日光,只有丝丝缕缕漏进来,堪堪看见路。
“为什么,越来越冷了?”
昭蘅感觉到寒意从脚底升上来,冻住她周身的血液,叫她好像被扼住了咽喉。
冷?
霜霙只感觉到这里密不透风,分外潮湿闷热,几乎快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伸手去拉昭蘅的手,眼前的人却突然像雾气一样散去,消失不见了。
最前面的沈雾桥似有所感地转过身,也只看见一缕雾气蒸腾而去。
“阿蘅,你在哪儿?”
“阿蘅——”
“阿蘅——”
霜霙一连呼喊几声,并未有人回应。
不见天日的密林中,剩下两人四目相对。
来时的路也消失不见,四面八方都是紧挨的高大树木,只余头顶的缝隙中有光透入。
“障眼法。”霜霙拿出怯春,向头顶纵横交织的枝叶狠狠打出一击,但那道劲丝毫未起到作用,反而被吸收掉了。林中安静无声,只有几片树叶落下。
沈雾桥瞧着怯春上的那抹红,眼中闪过一瞬惊讶。
原来,那条绸带在这里。
难怪这个小树妖和她那般亲近。
“你属木,施法会加强这里的禁锢。”
“那要如何?”
“等。”沈雾桥抬指给了霜霙一点灵力,消去了他浑身燥热。他寻了处平整的干净地方坐下,闭眼听着周遭的动静。
霜霙感到周身顿时凉爽起来,看着不远处神情淡定,闭目养神的沈雾桥,有些不解:“等什么?”
“自然是,等昭姑娘来救我们。”沈雾桥依旧是闭着眼,微笑着淡淡一句。
霜霙:“……”
他们现在被困在这里,四处无路。他的法术被限制,面前这人看着弱不禁风,估计也是束手无策,那就只能寄寓于阿蘅来解救他们了。
“啊——”
昭蘅从高空中落下,本以为自己会狠狠摔到地上,正想着如何不用脸着地,就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什么人抱住了。
她微微睁开一只眼,一张布满了疙瘩的脸凑到了距离她面前不足两寸的位置。
“啊!你谁啊你!”昭蘅立马推开这人,退到离他一丈之外。
“姑娘别怕,小生……小生名玉芝,年岁二十,倾慕姑娘,望姑娘,姑娘不弃。”
面前这人一身深绿衣衫,头戴玉冠。说话磕磕巴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词还没有背熟。如果不论这人的容貌,他看上去倒像个公子模样,但要是论上这容貌,这人额上脸颊都生着大小不一的灰褐色疙瘩,若是放到人群中,也难以叫人生出亲近之感。
“玉芝,玉……”昭蘅后知后觉,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你是,□□?”
“原来姑娘喜欢这个称呼。”玉芝笑笑,向着昭蘅的方向走近。
“不是,你是□□精?”昭蘅没反应过来这只□□的脑回路,“等等,你站在那儿,别动!”
昭蘅取出腰间骨笛指着他,面容严肃地开口:“你掳走的那些女子在哪里?”
“哦,这件事啊,我都差点忘了。一见到姑娘便觉得欢喜得紧,你若是不高兴,我把她们都杀了便是。”玉芝嘴角咧开,一个阴侧侧的笑显得他更加可怖。
“我问你她们在哪里,交出来!”昭蘅上前一步,用笛子抵在他脖子上。
“姑娘何必生气呢,你要是答应做我的妻子,我就放了她们,只要你一个。”玉芝无所畏惧地将脸贴上笛子,用手摩挲着昭蘅的手背,“你看,你一身青衣,我也是青衫,岂不是相配得很。”
“就你,也配?”昭蘅感觉手背那处的皮肤好像一团火在灼烧,让她浑身难受。她收回笛子,飞身跃到一处高处的枝干上,用袖子狠狠将笛子来回擦拭了几遍,横笛于前,缓缓吹奏出一曲。笛声婉转清越,穿透层层密林。头顶的树枝开始舒展开来,透出大片的亮白日光。
“姑娘既然不领情,就休怪我了!”
玉芝一拂袖,那些本张开的树木又聚拢了回去,周围的树木拔地而起,枝丫顺着昭蘅所在的方向袭来。枝条灵活如蛇,游走在她身侧。偶有枝条划过她脸际,擦出了几道血痕。
昭蘅在树枝间来回躲闪,让她根本无法腾出手来吹笛。一个恍神,一根枝条直直穿过她右肩,生生从肩头的骨头穿出,带出一大股鲜血,染红了她半边身子。
昭蘅咬紧牙关,额头沁出冷汗,她伸出左手,摩挲着右边肩膀锁骨处位置,按着那根虬劲的树枝,奋力一折。泪水一下子涌入眼眶,巨大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平衡,一下子从树上摔了下去。
昭蘅看着身侧那块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爬满青苔的厚重大石,突然感觉到几分庆幸。
还好没有砸到石头上,不然真就一命呜呼了。
她靠着那块石头狠狠喘气,泪水、汗水、血水止不住地涌出。疼痛感一波接着一波,顺着肩胛处的骨头传到她四肢百骸。
昭蘅自嘲地笑笑:“真是从小娇惯了,这点痛都受不了。”
以往在云渚山上,云沧虽然对她严厉,但并未让她受过半分伤害,无非是跪地抄书。她的师父,可是连一下板子都不会让她挨的。没想到下山还不足一月,她就落到了这步田地。
玉芝走过来,蹲下身,看着昭蘅狼狈的模样,笑得开怀:“你看,你太不听话了。要是死了,我也是会心疼的。”说着就要伸过来摸她的脸。
昭蘅拿着笛子打掉那只跃跃欲试的手,撑着站起来。靠着身后的大树,左手拿笛,缓缓吹出一曲。声音断断续续,但分外刺耳,像烈马嘶吼之声。声音惊得她身后的枝条纷纷退散,朝着面前那人袭去。
枝条一层一层裹紧玉芝,将他钳制着挂在高空,成了一个人形的茧。头顶的树枝依次展开,大片阳光投进来,洒在昭蘅面无血色的脸上。她颓然跌坐到地上,流出的血把身下的大片草地染红。她靠着那块石头,疲惫感翻涌上来。只觉得眼前蒙着一层白雾,看不清周围的景致。
那个缠着的茧中传来微弱的响动,不一会儿,声音越来越大。伴着那一声一声沉缓的闷吼,它不断膨胀变大,缠绕住它的枝条开始生出裂纹。一瞬间,枝条炸开,一只硕大的灰褐色□□从空中落下,震得昭蘅身旁的石头都挪动了位置。
它瞪着一双圆目,鼓着腮帮子,发出的声音四方回荡,在这封闭的密林中像重重的锣鼓敲响。
“终于显出原形了啊,真的是……很丑啊。”
面前这只□□比她大了十几倍,她要是被吞掉,估计是很难从它的肚子里爬出来了。
昭蘅重新站起来,拿着笛子,许是失血过多,她连按住笛孔的手都有些颤抖。
那只□□挪动着爪子一步步爬向昭蘅,正待一爪子就要拍在她脸上时,数根藤蔓从昭蘅身后涌出,直直穿透了那只脚蹼,将它往后拖拽,原地把他捆成了一个粽子。
“阿蘅!”
霜霙从昭蘅身后跑过来,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沈雾桥面色沉重,俯下身查看她肩头的伤势。
“疼死我了,好痛!太痛了!你们要是再晚来一点,我就要变成这□□的晚餐了。”
霜霙看着她浑身染血,眼中满是心疼。昭蘅看着他泫然欲泣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仰头冲着他笑:“打住!我没事,区区皮外伤,死不了。”
等头顶的密林张开时,霜霙和沈雾桥已经在林中困了足足两个时辰。阳光洒下来,林中的晦暗闷热褪去。霜霙驱动怯春,四散灵力,让这林中的树帮他打听昭蘅的下落。
“在何处?”
“不远,但阿蘅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我们需要立刻赶过去!”霜霙着急万分,但他知晓这密林复杂,他们要穿过恐怕还要费些功夫。
沈雾桥顺着霜霙所指的方向,站到一棵树下。他伸手在树干上滑动几笔,面前的那些高大林木突然整齐有序地向两侧弯去,好像跪地参拜一般,恭敬地让出了一条宽阔大道来。
“你——”眼前之景无法不让霜霙震撼。
“走吧。”沈雾桥能听到昭蘅咬牙忍耐的声音,袖子中的手狠狠攥紧。
见昭蘅还能笑得出来,霜霙长长叹出一口气,靠着她坐在地上。
沈雾桥伸手点在昭蘅肩头,帮她止住了血,又渡给她灵力,帮她镇住疼痛。
“沈公子妙手神医啊,我感觉我已经好了。”
昭蘅说着就要站起来,沈雾桥按住她,面色不悦。昭蘅难得从他一向温和的脸上看见这种严肃又不容拒绝的表情,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乖乖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