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仅仅是发现了一首质疑公主身份的告密诗,至于让燕袖有如此大的反应吗?不求证过信息真伪,便要着急解除婚约?
滴血认亲之后,宋立娘一直派人盯着白石巷三里处的稳婆,并没有可疑的陌生人去接近稳婆、打探公主出生的消息。
燕袖在信中说的“身份卑微,不敢高攀”“厌倦皇家礼节拘束”“恳请公主退婚”云云,宋立娘是一个字都不会信。
一定是另外发生了什么宋立娘不知道的事,才让燕袖性情大变。
究竟是什么呢?宋立娘不由得开始回忆起来,自己在去燕袖宅院寻找冰鉴前,燕袖有何异常表现。
对了,有天燕袖忽然说,他做了一场噩梦。
正是在宋丽娘杀死胡耀,又被爆出身份存疑的那一天。
那天,杀死胡耀后,宋立娘拎起放在旁边的一袋杏果,从假山后走出,去御花园的另一个地方找燕袖。
燕袖每次入宫,最喜来御花园西边的丁香花海打盹,他会倚着丁香树枝,在幽幽暗香中入眠。
开在盛夏的暴马丁香,如云似雪,层层堆叠,能笼住一夏清凉。
宋立娘本想像往常一般,悄悄靠近熟睡的燕袖,揪红他的耳垂,等燕袖自梦中痛醒,会无奈又好笑地说一声“喂”,再轻轻揉乱她的额发,以作报复。
然而,她凑近后才看清,燕袖竟在梦中哭了。
布袋里的杏子,因为宋立娘动作的突然停顿,滚落两三颗下来,青涩涩的。
“丽娘……?”果子滚落的声响惊动了俊美男郎的梦,燕袖悠悠转醒,面上已是泪痕阑干。
那一刻的他,仿佛有深入骨髓的伤痛,激动地握住宋立娘的双肩,语气哽咽:“丽娘,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你,后来的你与我……”
说到此处,燕袖忽然低头垂泪,再也不说话。
宋立娘只当他是梦到两人中有谁早逝的荒唐事,索性拿出一颗脆杏子,直接塞入了他口中。
“燕哥哥,这是我院儿里杏树的头一批果,你不是说一定要在今日带给你尝尝吗?”宋立娘歪头笑道,“甜不甜?”
燕袖松开了握住她肩膀的手,拿起杏子,咬掉了一块果肉。
杏子有些生涩,汁水也不多,但他抹去了脸上泪痕,说:“甜。”
酷暑燥热,丁香花的香气馥郁而不甜腻,混杂了杏果的清香,慢慢弥漫。
宋立娘继续笑着,靠近面前男郎的耳畔:“偷偷跟你说件事。”
她快速揪住了燕袖的耳垂,将对方拽得更靠近她,才大声喊道:“你吃的果子没有洗哦!”
“喂!”燕袖无可奈何地捂住那只耳朵,耳垂红得发紫,衬得他肤色粉白如脂。
宋立娘早就在干完坏事的一瞬间跑开了,边跑边回头做了个鬼脸,嬉笑着喊道:“对了嘛,这才是我认识的燕哥哥!”
燕袖怔了怔,释然一笑,将手中的杏子抛高又接住,啃了第二口,慢慢追上公主的步伐:“跑快点,小心被我逮住了。”
夏有长日,浮生偷闲。
当时宋立娘对燕袖古怪的梦不以为意,现在想来,甚是诡异。
因为她自己最近也总是反反复复为梦魇所困。梦中情绪翻腾如海,可怖、可悲、可恨、可笑,数种痛楚层层叠加,不亚于刮骨噬心,醒来后却记忆全无。
难道说燕袖的梦魇与她相同?不,燕袖显然是记得梦境内容的,而且梦境内容与宋立娘息息相关。
为何上次自己问燕袖是否没睡好,燕袖要立即岔开话题?他到底为什么,不想让宋立娘关注到这一点?
莫非,燕袖正是因为这些与宋立娘有关的梦魇,才辗转失眠,有了乌青的黑眼圈?
宋立娘静静思考,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燕袖送来的信笺,字迹隽永,然而连笔甚多、下笔力度变化大,可见写信者的心境紊乱。
什么梦会让人惊慌难过?那就是最害怕发生的噩梦。
什么梦会让人改变决定?那就是即将发生的预知梦。
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过玄幻了。但是连穿越都亲身经历过,宋立娘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忽略任何有可能的意外。
毕竟她的目标,绝不仅仅是揪出告密者,保住皇室公主身份这么简单。
宋立娘想登上帝位,以女子的身份。
在这个落后封建的时代,女子称帝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是她不可能妥协,因为她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早就被亲人溺.死在冰河的女婴。
封建王朝中,对女子施加的迫害随处常有、残忍至极,如果选择麻木,只会有更多女婴被习以为常地溺.死。
每次修竹为八公主梳发时,宋立娘坐在镜子前,都好似在和一个陌生人彼此对视。陌生的女娘为她送来了身体,送来了新生,却来不及留下一个姓名,便匆匆离去。
宋立娘既然碰运气有了皇室公主的尊荣,自然要将之用作抗衡时代的底气,先登临帝位,再通过推行朝廷命令,改变古代女子的困境。
哪怕是蚍蜉撼树,她也要人定胜天。
“修竹,最近我不是老做噩梦嘛?我想去书肆看看,找找解梦的书。”
宋立娘与修竹出宫兜了一圈,带回来一堆有关做梦解梦的典籍。宋立娘苦读半天毫无所获,就在觉得自己真是想太多时,一本没有写明书名的旧书映入眼帘。
当时在书肆旁边的集市上,还有一家旧书摊,宋立娘觉得民间杂书有更多小道逸闻,说不定也有参考意义,便让老板将志怪奇异相关的书全部打包,买了下来。
这本无名之书,应该就是被夹杂在其中带回来的。
翻开扉页后,宋立娘心下一惊——这是一本记载民间巫术的禁书!
她面无表情地合上,确认周围洒扫庭除的宫人并没注意到自己,偷偷将书放入衣服夹层,又藏到床榻的枕头底下。
直到深更半夜,外头值守的内侍都打起了盹,宋丽娘才敢悄悄起身,点燃半截红烛,就着窄小的一团光明,研读起这本书。
其中记录的巫术多种多样,大多都是装神弄鬼的骗术,宋立娘看得大失所望,直到一行文字跳进视野——
“河水倒流,白骨回春,负前世之人,受来世之苦。”
这记载了一个名为“续前尘”的古老巫术。只要施术者用自己的鲜血画就特定法阵,并从此死去,向天地献上魂魄,那么就可以换取轮回往复、重来一世的机会。
施术者所诅咒的对象,不会保有前世记忆。而前世诅咒对象曾辜负真心的所有人,则能清晰记得前世记忆。诅咒对象将亲历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痛苦。
就这?
宋立娘觉得,这个巫术效果相当鸡肋,甚至还不如咒人家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来的痛快。
而且,“辜负”的概念很模糊,万一诅咒对象是个严惩罪犯的清官,被清官杀死的恶人也算被辜负吗,能重活一世吗?那岂不是便宜坏人、伤害好人了?
宋立娘再想继续看下去时,发现下一页不知被谁刻意撕了去。
对于“续前尘”巫术的介绍,只剩半句不知所云的“施术者须知,来世再”……
宋立娘沉思起来。
重来一世,被辜负的人保留记忆,那不就是网络小说里面流行的重生?!
如果“续前尘”巫术真的有效,且已经实施,那么她目前的处境就相当不利,甚至可以说命悬一线。
不管宋立娘未来成功登基与否,重生者肯定都知晓了她的目标,并且很可能提前走漏消息。
从目前身边人的表现来看,最有可能是重生者的人,便是燕袖。
“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你,后来的你与我……”
“只过了两年,我却感觉,恍若隔世一般……”
“要是时间永远停在那一刻就好了。”
如若燕袖重生了,他当然知道宋立娘想谋权登基。燕家又是太子母家,燕袖作为太子表弟更是天然的太子党,未来,他势必与宋立娘分道扬镳,甚至还可能反目成仇。
说不定,宋立娘自己正是“续前尘”的诅咒对象,因此才让被辜负了的燕袖重生。
重生归来的燕袖,选择解除婚约,也是选择站在了宋立娘的对立面。
思及此,宋立娘的眸光陡然转冷,加上长发披落,脸色苍白胜霜,暗夜中,好似幽冥鬼魅偷渡人间。
一本旧书被置于烛火之上,火舌发现了它的到来,立即开始如饥似渴地大口吞吃。发黄的纸张寸寸蜷曲焦黑,最终落为尘灰,御风长辞。
今夜无眠。
更深露重,繁星低垂,檐下一盏画了荷塘鹭影的蚕丝竹灯,被三五飞蛾撞得来回晃荡。
燕袖立于高楼之上,凭栏远眺,夜色掩映下,独自望远的身影更显凄清。
这段时间以来,寿宴上研究出的棋局、八公主破局的棋招、甚至是太监胡耀的失踪……桩桩件件,都与燕袖梦中见闻一模一样。
无法否认的现实,让燕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那不是梦,是他曾真真切切活过一遭的前世。
只有偷龙换凤的传闻不同。在前世,这一流言是宋立娘登基后流传开的,在今生,竟然现下就有人向他告密。
不过那告密的东西,也被丽娘拿走了。
“宋丽娘,宋立娘……”燕袖念叨着那人前世的两个名字,嘴角扯出苦笑,心口抑制不住地抽疼。
燕袖缓缓将手按在心口,企图减轻一些幻痛——这个位置,在前世曾被宋立娘一箭射穿。
那时,宋立娘高坐骏马之上,一手握缰绳,一手持角弓,身着冰冷坚硬的明光铠,骄阳暴晒,衬得甲片寒光铮铮。
这位年轻的帝王,垂眸俯视中箭重伤的他,冷声宣判:“罪臣燕氏,自愿伏诛。”
那是上辈子燕袖见宋立娘的最后一面。
深夜,皇宫春杏阁。
宋立娘冷淡地看着余烬熄灭。
假若猜想为真,燕袖此人,就如这本禁书一般,不能再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