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文物修复的实验室内,恒温恒湿系统发出细微的嗡鸣。
郁听禾推门而入时,江霁年正站在鎏金钢琴前,鸵鸟毛刷轻拂过琴腿卷草纹的积尘,细碎木屑如金箔雪片簌簌而落。
他显然已经等了她很久。
郁听禾抿了抿唇,泛起一丝愧疚。自从郁城明令禁止她再请假Olivia的钢琴课后,这周她已经迟到了三次,甚至好几次修复到一半就被叫走。
“抱歉,Olivia今天加了一小时课......”她低声解释。
“不用道歉。”江霁年头也没抬,声音平静,“比赛更重要。”
可那平静之下,分明蛰伏着一股冷意。郁听禾脚步一顿,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上前。
“你当时来我这里时,我问过你——”江霁年转身,镜片后的目光如薄刃般锋利,“既然那么喜欢钢琴修复师,为什么要学钢琴。”
“你说,父母不支持。但你自己能平衡好这两份工作。”
江霁年的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无声地扇在她脸上。
“想好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江霁年转身,继续处理着手头的工作,“郁听禾,再迟到,就不要来了。”
这句话让郁听禾如坠冰窖。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江霁年在业界的地位,江霁年是国内钢琴修复领域的泰斗,早年间还与欧美专业公司联合设立古董钢琴修复技术中心。能进入他的工作室,是多少修复师梦寐以求的机会。
两年前,大二的她以钢琴系学生的身份参加了江霁年在京音的实习生选拔。谁都没想到,这个‘外行’会在专业测试中拿下唯一的满分,成为江霁年破例收下的实习生,并能一直实习到现在。
这是她偷偷为自己争取来的自由和梦想。
从那天的饭局回来后,她就看到了人生的尽头。按照父母的计划成为一名钢琴家,在合适的年纪嫁给门当户对的伴侣,永远活在他们精心设计的蓝图里。
这不是她想要的,她也不想再当郁家听话的乖乖女了。
“我想做的事情,就是跟您一块学习。”郁听禾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加坚定,“您再给我些时间。”
话说完,她走到钢琴前,用指尖轻轻叩击琴盖边缘,闷响中夹杂着细微的“沙沙”声——是木纤维被湿气浸泡后膨胀的呻吟。
“含水量至少18%。”她抬头对导师江霁年说,“虫蛀集中在云杉音板接缝处,可能是粉蠹幼虫。”
江霁年俯身用强光手电扫过鎏金雕饰的缝隙,金光在灯下泛出诡异的青灰色,“先解决汞迁移。”他指了指雕花凹陷处几处细小的银灰色颗粒,“用塑形胶泥固定,再激光清洁。”
工作室陷入沉寂,两人默契地开始工作。在这方寸之间,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
修复结束后,郁听禾的指尖摩挲着琴键盖上一道细微的划痕,“从琴键,弦槌,联动器等部件的磨损程度看,几乎没有被弹奏过,这不是钢琴家拍下的。”
江霁年抬头,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如初,“判断正确。这是傅堇一在五年前苏富比春拍时拍下的,说要培养艺术情操。”他顿了下,接着说:“后来发现练琴妨碍她做美甲,就搁在琴房当装饰了。”
江霁年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可郁听禾注意到。他握着手电筒的指节已经绷的发白。
傅堇一是傅砚知的堂妹。她小时候见过一次,顽皮的不得了。
“那不奇怪了。”郁听禾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她想到了傅砚知。傅家老来得子,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少爷。都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主儿,哪里懂得珍惜二字怎么写?
正出神间,实验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雪松的气息撞碎虫胶漆的苦味,防尘帘挑起。
“江老师,我来取琴。”
男人的声音像大提琴弦振,低沉,矜贵,还带着点懒散的调子。
郁听禾心头一跳,猛地回头。
傅砚知修长的身影逆光而立,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他单手拎着西装,金边眼镜被他随意推上发顶。
她第一反应是想跑。她做修复师的事情一直瞒着所有人,更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傅砚知。
可刚迈出两步,一只温热的大手精准地扣住她的后颈。傅砚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雪松气息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跑什么啊。我会吃了你么?”紧接着,他慢条斯理的嗓音在郁听禾头顶响起。
那只手修长有力,几乎能完全包裹住她纤细的脖颈,像是捉住了振翅欲逃的蝴蝶。指腹下,是郁听禾急促跳动的脉搏。
江霁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微妙地转了个来回。
明明前几天在采访大楼门口还装作不认识的模样,现在又是搞哪出?
“不跑,等着你给我爸爸告状吗?”
郁听禾说话时,脖颈在他掌心轻轻震动。
“也太没有信任了吧。”傅砚知松开了手,拖腔懒调地说,“我会是那种随意告状的人?”
怎么不是。
郁听禾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初中时因为数学不好,郁城拜托傅砚知来给她补习。每次她稍一走神或是打瞌睡,他都会一五一十的汇报上去。
“修好了。之后麻烦傅小姐好好保养,这琴经不起二次糟蹋。”江霁年适时出声,他指了一下鎏金钢琴,淡淡的说道。
傅砚知闻言神色一敛,瞬间从方才的慵懒调侃切换成沉稳内敛的模样。他微微颔首,下颌线在灯光下勾勒出锋利的弧度,“我已经批评过她了。您放心,不会有下次了。”
说着,他打了个电话,声音不疾不徐地交代了几句。不过片刻,几位穿着统一制服的搬运工走了进来。他们动作利落专业,偌大的钢琴在狭窄的修复室内被稳妥移动,却丝毫不显拥挤忙乱。
“这次我来,也是想请您吃个便饭。”傅砚知转向江霁年,态度谦和而不失风度,“在附近订了家粤菜馆,听说您偏好清淡口味。”
江霁年看了眼腕表,已经下午三点半了,“下次吧,下午还有个研讨会。”他收拾着工具,语气缓和了些。
傅砚知也不多作挽留,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那改日再约。”他侧身让出通道,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子弟的涵养,“您先请。”
郁听禾本来是想跟着江霁年一起离开的,但对方嘱咐她等钢琴搬完后锁门,于是郁听禾被迫留在原地。
江霁年走后,傅砚知也没再跟她说一句话。等最后一个工人离开时,他也抬脚往外走。
“傅砚知......”她忍不住叫住他,声音不自觉地放软,带着几分恳求,“你不会说出去的吧?”
“说什么?”他顿住脚步,缓缓转身,似笑非笑道。
“就,我学修复师的事情。”
“不说也行啊。”傅砚知那双黑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忽然话锋一转,“我好歹比你大了五岁吧,见面连句哥哥都不叫?”
傅砚知绝对是故意的。
郁听禾从从认识他第一天起就没叫过他哥哥,当然是因为这家伙一点哥哥的样子都没有!
现在也算是被他逮到把柄了。
“...哥哥。”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却听见头顶传来愉悦的低笑。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像奖励一只不情不愿的猫。
“乖。哥哥替你保密。”
他嗓音里带着得逞的笑意,和郁听禾气到爆炸的表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那时的郁听禾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她避之不及的傅砚知,有朝一日会成为她唯一的救命稻草。